姚筝推门的手顿住了。
那瞬间的错愕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
但她已经不是之前的小姑娘，她经历过大风大浪早已蜕变升级。
很快，她只是极其自然地缓缓转身，将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
手掌覆在冰凉光滑的门板上，熟悉的木质纹理硌着掌心像是家里的长辈温柔的安慰着她。
姚筝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息里，有姚府经年累月的木头味淡淡的尘土味，还有此刻，混杂其中的一丝陌生的清冽而危险的气息。
就这几秒钟，她强行压下了胸腔里翻滚的惊涛骇浪，将那份猝不及防的慌乱和本能的恐惧，死死摁回心底最深处。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无波的深潭，甚至漾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略带惊讶的笑意。
她转过身，姿态轻松踩着脚下青石板路走进堂屋，一边走，一边抬手，解开了头上那灰扑扑的村妇头巾。
随着头巾滑落，一头乌黑浓密如瀑布般的长发瞬间倾泻而下，披散在腰间，随着她走动的步伐微微晃动，在昏暗的堂屋里划出流畅的弧线。发丝间似乎还带着旅途的风尘，却更衬得她脖颈纤细，侧脸在摇曳的烛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褪去伪装的美丽。
“彰先生。”她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意外，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人的堂屋：“怎么没人为您上茶？是我招待不周了。”
她甚至微微蹙了蹙眉，像是在责怪下人的怠慢，语气自然得仿佛陈彰只是她一位不请自来、但理应受到礼遇的普通客人。
陈彰没有立刻接话。他就站在那幅字画前负着手，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姚筝。从她沾着尘土、略显疲惫的面容，到她解开头巾后略显凌乱却生机勃勃的长发，再到她身上那套毫不起眼的粗布衣衫，最后落回她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烛火在他眼眸后跳跃，映得他眼底幽深难测。
半晌，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被愚弄后的冰冷怒意，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姚小姐，你耍得我好狠。”
姚筝已经走到了他对面的椅旁，缓缓坐下。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就连垂落的发丝似乎都根根挺立，处于极度的戒备状态。
只是她的语气，却依旧是温和的，甚至带上了几分无辜的嗔怪：
“瞧您说的，这话可太见外了。”她微微偏头，微微蹙眉像是在回忆：“我前脚刚走，您不就收了我的望江楼，占了我的明德学堂，就连我那老实巴交鲜少出现只爱游山玩水的爹，听说也被您拿下？”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抬起一只手食指轻晃：“整个姚家的东西，怕是都快改姓陈了吧？我可......没说一句话哦。”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别人家的事情。但那话语里的信息量，却让陈彰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他死死盯着姚筝，眼神锐利得像要剥开她的皮囊，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一颗怎样七窍玲珑又胆大包天的心。
“你知道？”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姚筝背脊挺直，靠在坚硬的椅背里，闻言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我就是一个和小老百姓，知道又如何呢？”
她抬起眼，目光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知道了，就能让望江楼回来？能让学堂里的孩子不散？还是能让我爹......不受委屈？”
陈彰眼底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和彻底消失了。
他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烛火剧烈摇晃。下一秒，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已经如同铁钳般狠狠箍住了姚筝纤细的脖颈！
“呃！”
姚筝猝不及防，呼吸骤然被截断。巨大的力道让她身下的椅子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脸颊瞬间因为缺氧而涨成不正常的粉红色，太阳穴的血管突突跳动。
陈彰俯下身，脸贴近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最细微的情绪波动。
“姚小姐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他咬牙切齿眼神打量姚筝纤薄皮肤下跃动的血管，声音压得极低，阴森森地如同毒蛇吐信：“你是不是当我不敢杀你？”
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上来，眼前开始发黑。
姚筝的双手本能地抓住他箍着自己脖颈的手腕，用尽全力想要掰开，但那手指如同焊死的铁环，纹丝不动。
她无法说话，只能瞪大了一双因为缺氧而迅速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充满恨意地怒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没有哀求，没有恐惧的泪水，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不肯屈服的倔强。
时间在令人心悸的寂静中流逝，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姚筝感觉到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大脑因为缺氧开始发出尖锐的疼痛，视线边缘出现模糊的光斑，就在她意识即将滑向黑暗的临界点时——
箍着脖颈的力道，猛地松开了。
“咳！咳咳咳......”
大量空气骤然涌入，呛得姚筝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下呼吸都牵扯着喉咙火辣辣的疼痛。
然而，没等她缓过这口气，一只冰冷的手又捏住了她的脸颊，强迫她抬起头。
陈彰的脸依旧离得很近。他仔细端详着她因为咳嗽和缺氧而狼狈泛红的脸，看着她眼角因痛苦而挤出来的泪光，眼神里却没有任何施暴后的快意，反而是一种更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与迷恋。
“姚小姐，”他的拇指摩挲着她脸颊上被自己捏出的红痕，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不适的轻柔：“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姚筝还在喘息，被迫仰着脸，眼神里是未散的怒意和戒备。
陈彰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梦呓般的赞叹：“我最喜欢你的——大脑。”
他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仿佛能透视头皮：“每次见到你，看着你这双总是转得飞快的眼睛，听着你说那些看似顺从实则机锋暗藏的话，我都会非常，非常好奇。”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却吐出最血腥残忍的想象：
“如果剃掉你这头漂亮的黑发，剥开你的头皮，露出下面那层白生生的颅骨。然后，轻轻敲开......”
姚筝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对方的话语变成一个接一个实体的字敲击刺入耳膜，一种生理性的无法抑制的恶心和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窜上头顶。胃里翻江倒海，她几乎要当场吐出来。
陈彰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手指微微用力，捏得她脸颊生疼，迫使她无法移开视线：“里面那颗鲜活的聪明绝顶的大脑，砰砰地跳动，散发着温热新鲜迷人的......血腥味。”
“你知道你这么说，”姚筝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尽管脸颊被捏着，声音有些变形，却依然带着一股不肯低头的狠劲：“我也拿你没办法。”
她是真的想不通。
第一，陈彰不过是个打前锋的商业间谍，或许还兼有别的身份，但她自问并没有与他硬碰硬地正面对抗过，最多只是婉拒合作仓促逃离。第二，她姚筝说到底，不过是个桐城小地方的酒楼老板和学堂校长，无权无势，就算有点小聪明，也绝非什么举足轻重，值得如此大动干戈的人物。
陈彰，到底想从她这里获得什么？或者说，她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如此穷追不舍甚至不惜露出这般近乎变态的执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一个极其不合时宜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死寂——
“咕噜噜......”
是姚筝的肚子，在寂静的，四面漏风的堂屋里，无比清晰地响了起来。
在这剑拔弩张生死一线的紧张时刻。
陈彰捏着她脸颊的手，顿住了。
他脸上的阴鸷和偏执瞬间凝固，然后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唇角一点点勾起，最终，竟低低地笑出了声。
那笑声起初很轻，随后越来越大，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松开了捏着姚筝脸颊的手，甚至后退了一步，像是欣赏一件极其有趣的作品般，看着捂着喉咙、脸色依旧难看却因为肚子叫而显得有些滑稽狼狈的姚筝。
“哟，饿了？”他问，语气竟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彬彬有礼的温和，仿佛刚才那个掐人脖子描述血腥场景的人不是他。
姚筝没理他，只是揉着被捏痛的脸颊和火辣辣的脖子，垂着眼，心里飞快盘算。
陈彰拍了拍手。
很快，一个穿着和服面无表情的侍女端着托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将几样精致的日本料理摆在了旁边的八仙桌上——味增汤，鳗鱼饭，几碟小菜。
“请吧，姚小姐，想必路上辛苦了。”陈彰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在主位坐下。
姚筝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味增汤和色泽诱人的鳗鱼饭，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没再犹豫，径直走过去坐下，拿起筷子，先小心地尝了一口味增汤——味道勉强还算新鲜，但绝非上品。她又夹起一块鳗鱼，肉质尚可，酱汁偏甜，不是她惯常喜欢的口味。
但她吃得很认真很专注，仿佛眼前是世间难得的美味，对坐在对面默默注视着她的陈彰视若无睹。
陈彰看着她并没有露出初次品尝日本料理的生疏，眼神幽暗。
“你离开之后，”他忽然开口，声音平缓：“整个桐城的大小餐厅，都在用你留下的药膳菜单招揽生意。我耗费心机，才拿到了一本烂大街的菜谱。”
他顿了顿，语气听不出喜怒：“姚小姐，还真是阔气。”
姚筝夹起一筷子米饭送入口中，滚烫的蒸汽充斥着口腔，姚筝本能的呼出一口热气，又接着大吃一口，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你都不怕我给你下毒？”陈彰又问，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姚筝这才从饭碗里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他，甚至带着点无辜：“那你下了吗？”
陈彰被她这反问噎了一下，后背倒在椅背随即失笑摇了摇头，像是感叹又像是自嘲：“姚筝，你对生命是真的没有一点点的敬畏之心吗？”
姚筝咽下口中的食物，想了想，认真地回答：“啊这......很复杂，很难讲。”
她说的是真实想法，只是这认真又带着点茫然的反应，竟让陈彰脸上那一直维持着的游刃有余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无力，仿佛重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抬起胳膊，手背撑着太阳穴，表情阴冷的望着姚筝，空着的另一只手，在桌面上轻轻敲着。。
姚筝却像是没看到他的情绪变化，继续埋头吃着自己的鳗鱼饭，直到将最后一口米饭扒拉干净，才放下碗筷，满足地轻轻舒了口气。
“吃饱了？”陈彰冷眼看着她。
“嗯。”姚筝点点头，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毫无人气的堂屋和院落：“我家人呢？没人帮忙，我怎么生活？我可不洗碗。”
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只是抱怨家务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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