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凌空观失火,薛至柔病了好几日,除了逃命时确实受了皮外伤,呛了烟尘,便是难以开解的心病:
那叶法善已九十四岁高龄,所犯是“不赦”之罪,务必逮捕,官阶又不足三品,只能被拘在逼仄幽暗的普通牢房,潮湿难当,绝非一个耄耋老人能够承受;加之闻听父亲已开始受审,纵然其他无从推论,这“北冥鱼”袭击临淄王父子之事,总是有连带之责。薛至柔急火攻心,当夜便起了高热,滚烫如火,烧了三两日方止歇,整个人抽了魂儿似的,一丝气力也无。
这几日不单累坏了唐之婉与公孙雪,薛崇简亦日日往这小院子里跑,还总带些不知哪里踅摸来的“名医”,为薛至柔瞧病把脉,药品补物更是不知送来多少。是日见薛至柔不再发热,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精神头大好了,他才暂且作罢,眯眼笑得十足开怀,脑子里又开始打别的主意:“玄玄,这几日你进不了食,人都瘦了一圈,我母亲新得了一个淮扬厨子,烧的菜清甜顺口。不妨这两日先送到你这里来,烧菜给你补补身子罢。”
“你们太平公主府的厨子,来我们这里算怎么回事?”唐之婉牙尖嘴利,替薛至柔回绝道,“我看你啊,快去带几个人来,把你那些山参鹿茸搬走才是正章,不然别人还以为我们要开药铺呢!”
薛崇简也不恼,和着唐之婉一道玩笑:“可不单单是我送的,表哥也送了许多,你怎的不敢让他给拉回去?”
“怎的?你以为我怕临淄王?”唐之婉回呛道,“我这就让阿姊……诶?这一大早,阿姊哪里去了?”
薛至柔仍旧体虚,回起话来声音略略发飘,不似平日那般活泼:“阿姊家里好似出了点事,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我让她先处理家事去了?”
“家?她入表哥府里也好几年了,怎的从未听表哥说她有家人?”薛崇简纳闷道。
“怎么?就许你有娘,有兄弟姐妹,人家连个家人也不能有吗?”唐之婉今日不打算放过他,继续呛声。
薛崇简自觉无趣,堪堪闭了嘴,又对薛至柔道:“玄玄,我知晓你担心什么,我会去求母亲,让她关照叶道长的。”
薛至柔倒是没有嫌他万事求母亲,面露感激之色:“如此便多谢你了。”
用完午饭后,唐之婉借口薛至柔要休息,终于将喋喋不休的薛崇简赶回了家去。这几日卧病,薛至柔早已躺够了,便回到灵龟阁二楼,继续看先前讨来的大理寺记档。她总觉得自己应是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要么是能佐证孙道玄**的事实,要么便是能证明凶手另有其人,遂一页页逐条翻找,看得格外仔细。
哪知才翻了三两页,就听到楼下传来车马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叩门:“瑶池奉可在?”
薛至柔忙将那记档卷宗放好,下楼开门,只见来人竟是安乐公主的驸马都尉武延秀,他身侧的两个小厮亦抱着山参鹿茸等诸多补品,看来也是听说薛至柔受伤来探病的。
薛至柔笑得直呛:“晌午唐二娘才让薛大夫把东西全拿走,武驸马竟又送来……”
“崇简自有他的心意,安乐与我亦有我们的心意。”武延秀笑回道,“身子可都大好了?”
薛至柔边应承边请武延秀一行进门落座,转身烹水煮茶。武延秀劝阻道:“别忙活,听三郎说你卧病,特意来看看,若是劳动你再生了乏,岂不是罪过?”
武延秀与李隆基年纪相若,出身高贵,是则**后的亲侄孙。则**后在世时,曾动念头将皇位传给其父武承嗣,后被狄仁杰劝说,才下定决心还政李唐。否则如若当真是武延秀之父身登大宝,他与安乐公主的地位只怕要打一个颠倒。
薛至柔忙致谢:“多谢公主殿下与驸马挂念,不过是呛了些烟,烧了几日,如今已然全好了。”
“今年这洛阳城也不伤了什么阴鸷,先是出了北冥鱼的事,凌空观竟也烧毁了,前天夜里又有歹人在清化坊**……”
“清化坊?”薛至柔神色一震,“公主府不就是在清化坊吗?”
“正是,死的是个老者,被一只毛笔贯穿左目。坊中武侯搜寻了一整夜,都未能寻到凶手。”
薛至柔怔怔问道:“若是我没有猜错,**所用的,可是叶兰笔?”
这下换武延秀吃惊:“至柔如何知晓?”
“先前便曾出过这样的案子,几日前发生在通利坊……”
武延秀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忖度良久,方问道:“至柔,我知晓你颇擅查案,亦在调查北冥鱼之事。难道这凶手……当真是孙道玄吗?”
薛至柔倒不是想瞒着武延秀什么,但她确实尚未理清头绪:“我不确定,但从目前的证据来看,他的嫌疑最大。”
武延秀听罢沉默了一瞬,不经意叹了口气。
见武延秀如此反应,薛至柔有些意外。毕竟她详细看过与孙道玄交往的名录,正是在迎北冥鱼那一日,他与安乐公主才初次与孙道玄相见。薛至柔不知是有司记档有误,还是别有隐情,问道:“驸马……与孙道玄有私交吗?”
武延秀摇头道:“我与孙画师并不相识,但是……安乐很欣赏他,总归是有些可惜。”
薛至柔生了一张巧嘴,总能四两拨千斤,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就连伶牙俐齿的唐之婉在她这里也唯有好气好笑干跺脚的份儿。可此时武延秀的话她却全然接不上,除了尴尬讪笑,一点反应也做不出。
武延秀没有在意薛至柔的沉默,自顾自说道:“前夜坊里出了那样的事,人心惶惶,安乐却以为孙道玄就在坊中,大半夜就闹着出府寻,怎么劝都不肯听,好在未出什么乱子。”
薛至柔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安乐公主还当真对那小子挺上心,除了那副的确出类拔萃的皮相外,尚未看出他有何过人之处。想到这里,薛至柔忽然忆起在火场时,孙道玄曾提及让她去看《送子天王图》,便问武延秀道:“驸马可知道孙道玄那成名画作《送子天王图》究竟在何处?”
武延秀偏头想想,歉意而笑:“这你倒是问着我了,对于书画我不怎么通,你该去问三郎……还是去问崇简罢,他定当很乐意直接带你去看的。”
“不劳烦薛大夫了,”薛至柔听出武延秀有保媒拉纤的意味,不动声色地撇清干系,“我也不过是随口问问,想着或许能对破案有所裨益。”
武延秀又略坐了片刻,饮了茶后起身告辞:“薛将军与叶天师之事,我已托人向大理寺打了招呼,对他们多加照拂,你不必担心。”
不管怎么说,父亲眼下未被定罪,尚是营州大都督府长史,安东都护,兵权在手,那些大理寺官员自然要敬几分。但叶法善虽掌管鸿胪寺,却不是什么要紧职位,加之年纪太大,薛至柔当真无时无刻不是提心吊胆,怕这老头丢了性命,听闻武延秀打了招呼,她万分感激,躬身揖道:“多谢武驸马!”
但也就是这俯仰之间,薛至柔又牵动肺胁,呛咳难当。武延秀叮嘱她安心养病,而后便带人回去了。
薛至柔收拾起他带来的大包小裹,转身搬回后院。唐之婉正精心调配着各种鲜花研磨的香粉,茉莉淡雅,玫瑰馥郁,加之安西都护府产的清甜母菊,整个小院子弥散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气息。唐之婉沉醉其中,自得其乐。
但这种宜人的状态很快被打破,薛至柔抱着一大堆物什步入后院,一股呛人的药气顷刻掩盖住了花香,唐之婉只觉自己瞬间聋了鼻子,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前帮她拿东西,难以置信道:“薛崇简又回来了?”
“没,方才武驸马来了。”薛至柔暂将东西放在石案上,终得喘过口气,“说是听临淄王提及我病了,特来看看……阿姊还未回来吗?”
说到这一话题,唐之婉忽然变了脸色,薄唇抖了抖,欲言又止。
薛至柔看出她的异常,诧异道:“你可是一向口无遮拦,怎的突然扭扭捏捏的?有什么话与我说?”
唐之婉对薛至柔给自己的评价异常不满,但眼下也顾不得说,将她拉至矮檐下,低声道:“我觉得阿姊有些不对劲。”
“怎么说?”
唐之婉声线压得更低:“前两日你卧病,是我与阿姊照顾你,她神情恍惚得厉害,好几次连药都撒了,问她什么也不肯说,却避着人偷偷掉眼泪……”
薛至柔一怔,如水眼眸中漾起涟漪困惑,秀眉微蹙,没有言声。
唐之婉又道:“阿姊虽然没有你我亲近,但也是临淄王派来护着你的,纵使性子冷了点又不爱说话,待我们倒也尽心。我最不擅长宽慰人,你得空问问她罢。”
说到公孙雪,薛至柔心底的疑窦比唐之婉更甚。唐之婉只能看到她们相处的表面,却不知实在隐情。其实打从公孙雪来的第一日,薛至柔便觉得她有些奇怪,看自己的眼神十分复杂。起初薛至柔以为她生性冷淡,不苟言笑,但日常接触下来,却发现她并非如此,除了有侍卫应有的果断决绝外,她亦有小女儿的温和娇柔,唯独面对自己时,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冷淡与克制,令薛至柔至今都难以参透。
尤其那夜她逃离火场,九死一生,与唐之婉的喜极而泣相比,公孙雪的反应是那般的耐人寻味。好似职责所在,怕薛至柔没命,但看到薛至柔真的活了下来,却又有些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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