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被这动静所惊扰,叶法善房间里透出的烛光刹那间熄灭。薛至柔却已顾不得那孙道玄是否藏身于此,边脱口大喊:“天师,走水了!”边飞也似地朝走廊尽头火光处跑去,欲看个究竟。
凌空观已有百余年历史,因设计飘逸奇绝,宛若凌空而得名。而为了达到飘逸若飞的效果,所用的皆是轻质木料,加上多采用回字型、工字型等多镂空的布局,通风十分良好,即便是盛夏,住在其中亦十分舒凉,有冯虚御风之感,但有一利便有一弊,如此设计,一旦遭遇火种入侵,便会助火势蔓延。
故而进入凌空观的人,上至叶法善本人,下至前来修行几日的信众,皆不被允许携带火种,甚至连烧火的庖厨都只能在规定的时间起灶,待熄火后,每一个时辰便有人去查看是否有火星残留,已是不能再谨慎,又是如何起火的呢?
薛至柔跑至回廊尽头,尚未来得及转过拐角,便觉一阵灼烧热浪扑面而来,她忙以袖掩口,强忍着不适复行两步,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她霎时间目瞪口呆:
日东月西,坎离对称的数合院皆陷入一片火海,塔楼的火势更是有冲天之高,令这本就燥热无比的夏夜更显炙烤难受,热风中夹杂着观中人的呼救与呻吟,透出一种难掩的凄凉可怖。
眼看这火势已势不可挡,薛至柔随手抓住一个救火的小道徒,声嘶力竭喊道:“让大家别救火了,逃命!”
说罢,她转身便往回赶,连滚带爬跑至叶法善房门处,拍门几声,见房内依旧没有响动,便拔出木簪,将毛头纸戳了个洞,果然见其内空空如也,莫说人影,连个鬼影也无。
薛至柔一怔,脑中不觉将窝藏孙道玄之事与这诡异的大火联系起来。叶法善是这洛阳城中,除了唐之婉外她最为熟悉之人,她祖父去世得早,虽然按照道学辈分,这老头儿是她的师兄,她打从心里却将他视作祖辈,对于他如今的作为,困惑之余更感震惊。
但失控的火势令她根本没有思量的时间,南北厢房中的信众亦是鱼贯而出,有的甚至来不及穿衣裳,便慌张奔命。
薛至柔忙回女寮取了占风杖,足下之地已然滚热,可见火势之盛,即便穿着袜刬,双足亦觉滚热难以着地,但求生的渴望令她根本感受不到这些,慌张踉跄地往门处奔去。哪知忽听轰隆一声巨响,回廊处的梁椽掉落,堪堪砸在那些信众身上,那些人吟哦几声,很快没了气息,四下里唯剩渺远的惨叫与大火焚烧木料的细微“啪啪”声。
纵使随父母在西北、辽东战场见过无数杀戮,这样的无端灾祸依旧令她胆战心惊,薛至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向另一端回廊奔逃而去,眼见就要看到出口,头顶正上方的木梁陡然坠落,她急忙驻步,闪身躲过一劫,却仍被木梁落地震飞出去,出口亦被巨大的实木椽子牢牢堵住,断了唯一的希望。
此时整座庭院摇摇欲坠,大火如猛兽,已然无限迫近,燥热难闻的气息呛得她咳喘不休,连双眼也难以睁开,方挣扎着起身,又一根房梁轰然倒塌,正对着薛至柔砸了下来。
薛至柔想要去躲,双脚却已挪不动,身为鸿胪寺女冠,她曾无数次为穷苦人超度,随父母在边塞战场时,也会为战死的士兵敛葬,本以为早已看破生死,但当真轮到自己这一刻,却无法四大皆空,挂念着父母、祖母与兄长,以及那悬而未决的案子。然而她并无扭转乾坤之力,除了认命,别无选择……
虽已至夜半三更天,凌空观散出的浓烟亦令周遭闾巷里的百姓纷纷惊醒过来,宿在驿馆中的唐之婉亦在其列。不消说,公孙雪身为薛至柔护卫,无法宿在凌空观,便只能守在距离凌空观最近的驿站里,而唐之婉则是跟来看热闹的。
此时此刻,嗅觉敏锐的她警醒地发现了异常,一个鲤鱼打挺起身,高声唤道:“阿姊,出事……”
哪知房间里空无一人,想来公孙雪一直未眠,自然比梦会周公的她更早发现异常,已然出门去了。唐之婉忙披了衣裳出门,此时走廊里站满了惊醒的旅人,皆讨论着凌空观出事烧死了数百人,吓得唐之婉花容失色,屐上鞋履便飞奔出去。
凌空观依旧火光冲天,这座几乎占据了整个坊的皇家道观在烈焰中只剩下了一副空架子,上百武侯前赴后继地提着水桶朝火场赶去,个个满头大汗一脸泥灰。
“让开,你们给我让开……”
不知薛至柔是否安全,唐之婉焦急扒开围观人群,却被几名奉命封锁火场的武侯拦住了去路:“前面是火场,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唐之婉急得与其大吵,可那些武侯就是不放行。正当她又哭又跳之际,公孙雪从火场走了出来,亮出临淄王府腰牌,对武侯道:“这位是唐尚书的孙女,与我一道来的。她的安全我来负责,还请行个方便。”
武侯们见此,便不再阻拦。
唐之婉冲了过来,一把抓住公孙雪:“薛至柔呢?你可看到她了?”
公孙雪望着她,冷冽清澈的眼眸里蓄着两点泪,欲言又止。唐之婉越过她的肩看去,只见凌空观门前的空地上,横列着武侯们冒死从火场与灰堆中扒出的百余尸体。唐之婉原本最怕这个,此时为了找薛至柔再也顾不得这些,在公孙雪的搀扶下一排排地辨认,却始终没有找到薛至柔的身影。听得武侯长宣布,除罗浮真人叶法善外,无论是道土还是香客,无一幸免,唐之婉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哇”地一声坐地大哭,久久难以起身。
但唐之婉不知,薛至柔此时此刻仍在火场之中挣扎,两头通道已被堵死,身侧墙垣摇摇欲坠,眼看已经是死到临头。可薛至柔非但没有慌,反而镇定了下来。想来那凶徒神通广大,连神都苑都可肆意妄为,又怎么会放任自己继续追查,这熊熊燃烧的凌空观,便是对方给自己准备的棺椁。她自嘲一笑,心道这一世虽短,倒也灿烂,唯独舍不得父母、祖母与三位兄长。不知明年清明,一向习惯了送人上路的她,会否在地府里收到别人烧给自己的纸钱。
薛至柔放松了紧绷的身子,正了正祥云道袍,倚着占风杖,不打算再去躲,毕竟无论如何逃命,也只是延长被灼烧的痛苦,倒不如被这房梁砸死来得干脆。可就在墙垣崩塌这一瞬,她整个人如漂萍一般,被不知何物撞飞,逃过了这致命一击。
薛至柔浑身剧痛,呛咳不止,加之身上所压的那人,令她动弹不得,头脑更是因为眼前这张突然出现的英俊面容而懵然不已。
那人亦喘个不住,额上满是汗,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狼狈,衣衫又脏又黑,像是有时日未换,带着几分泼墨的气味,但即便如此,他的眉目依旧俊逸绝伦,只是相比上一次见面时,人更瘦削了两分,不是孙道玄是谁。
身侧木屑掉落纷纷,火光四溢如星如雨,孙道玄强撑着起身,拽起薛至柔便往叶法善的房间奔去。薛至柔顾不得问他究竟从何处冒出,亦管不得他正是自己苦求不得的“北冥鱼”案嫌犯,视若救命稻草般牢牢抓着他,在回廊彻底坍塌的前一瞬进了房间。【1】【6】【6】【小】【说】
火光燎人,浓烟呛得她几乎站不住,孙道玄连推带拽将她带入一方密道,两人连滚带爬地不知行了多久,终于从一个涵洞口爬了出来。薛至柔喘个不休,定睛看看四周,已是在远离凌空观十余丈远的一座旱桥下,确定自己终于逃过大劫,方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竟牢牢牵着孙道玄的手,慌忙甩开,边喘边道:“果,果然是你……叶天师呢?”
“方起火时,我便助他从密道离开了,眼下人在武侯铺。若非你在那里瞎拍乱叫,惹得叶天师担心,我亦不会重返险地。”孙道玄说着,踉跄起身,解下腰间的人皮面具,细细擦拭着,方经烈火,那面具上凝了两条长长的水痕,仿若泣泪,他抬头瞥了薛至柔一眼,见她机敏警惕地看着自己,嘴角勾起一丝笑,神情略带玩味,“怎的,你不信?见到我之前你可是在想,是否是我杀了天师,放火烧了凌空观?”
薛至柔怎可能有分毫露怯,瞬间敛了神色,回道:“我没有那般想,若真如此,你方才大可不必涉险救我。”
“若你当真想得这般通透,为何用这鸟嘴对着我?”孙道玄说着,一把拨开了占风杖,“方才多亏你第一时间喊了声‘走水’,我才能背着叶天师从这地道离开。只是夜半深更,你不眠不休,而是出现在叶天师的房间附近,可是发现了我的行踪?”
“天师一向不擅长撒谎,先是说与你没有来往,后又否认。我便怀疑他在房中藏了你。他的房间四面皆是糊着毛头纸的木门,若有人在室内必定会在烛光下映出影子来。我分别问了住东西两侧的房客,都说只在夜间看到一个人影。可一个人的影子要怎么同时映在东西两侧的房门上?所以我就知道,他房中除了他,必定还有一个人。”
说话间,不远处亮起重重火把,似是有一队武侯疾奔而来。孙道玄面色一僵,忙拽着薛至柔回到桥洞里。洞口极窄,两人挨得很近,薛至柔听到他心跳如鼓,似是生怕她惊动武侯将他捉去,但他并未捂她的嘴,只是定定盯着她,不知脑中在想些什么。
待那一队武侯匆匆冲进火光四溢的凌空观,薛至柔又轻声问:“你不怕我喊武侯来捉你?”
“窃以为瑶池奉与大理寺那些糊涂判官不同,不会随意冤枉旁人,我并非北冥鱼案凶嫌……”
“可我翻遍记档,唯有你嫌疑最重。”
“幕后黑手做出连环局陷害,怎会令我没有嫌疑?”孙道玄目光注视着凌空观,似是想趁那些武侯不防再离开,“你若只有两分查人辨影的小聪明,而无去伪存真的真本事,还是莫要涉足此案,免得引火烧身,自讨无趣。”
薛至柔顾不得理会孙道玄的难听话,头脑飞速旋转,心想若他所说为假,如何解释连自己一向尊重信赖的叶法善都在冒着死罪的风险帮衬他?方才他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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