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四幕戏》全本免费阅读 ggdowns.cc
“终于打起来了!”
听说承建司有人动手斗殴,承建司头号公敌王硕,马上带着一帮文吏跑去工事房看热闹。
“谁押的三个月来着?我就说嘛,那两人一个比一个能装,早晚要崩,还能等三个月?”
往日都是承建司和总司监大打出手,这回总司监总算赶上承建司的内讧了,一帮子人比去听时兴的梆子腔还起兴。
“瞧好吧,这回我们得好好参他们一本,治治那梁简舒!”
但事实却并不如王硕他们所想——
这几日,周浅一趟趟往天一神坛工址跑,天天程门立雪,无奈依旧见不着吴墨非老先生,直恨顾君宁恨得牙痒痒。
昨日散值后,天一神坛工址还在加值,梁正卿有事要传给顾君宁,便交代了她的执笔文书崔华去工址给顾君宁送话。
崔华从没去过工址,又战战兢兢不敢误事,正碰上还没散值的参事唐风。
崔华心思单纯,为人热忱,一进工事房,每每顾君宁不在,他也积极帮助别人做事,很受参事与掾吏们喜欢。
唐风又是个直爽热心的人,与他投契,一听他窘处,便主动提出帮忙带他去工址。
可巧在工址门口,碰上自己的顶头上级周浅。
周浅被他撞破尴尬,又见他和顾君宁的文吏过从甚密,心中不喜,堵住他问了一番。
往日‘工部五君子’情同手足,几位年轻人同趣同兴,在公互相扶持,在私相约取乐,而自周浅通过那般手段当上司监后,其他四人就对他大失所望,渐次疏远。
唐风本就是个眼里难容沙子的,最不屑阴奸耍滑,对他最为愤慨,这些日子在他手下,两人也从不对付,多起口角。
眼见唐风说是代执事大人给顾君宁传事,工址守卫允其通行,周浅虽是心中万般生气,也不得不抓住机会。
他一改前状,对唐风揖了一礼,拜托他帮自己把画作和书信带进去,交给吴墨非老先生。
唐风便答应了,再无二话。
周浅忐忑兴奋地留在门口继续等,心想自己这次拿的是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信上又言辞诚恳,吴墨非老先生总归会动摇一二。
然而,等唐风出来,那画作和书信都原封不动。
“吴老先生……没看,他不肯收……让你打消念头,另择良师……”唐风把东西还给他,尴尬道。
周浅心碎如齑粉,难以置信吴老先生会如此刻薄!
一时迷了心抓着唐风衣襟,质问他到底有没有传给吴老先生,不然像他那样爱画之人怎会连看都不看呢?
无论内里如何计较,周浅往日外表示人都是淡雅从容模样,而那时却气得青筋暴起,是从未有人见过的盛怒悲愤。
崔华在一旁拉都拉不开,吓得脸色煞白。
唐风与他相识这么久,都被他那神情慑住,他咄咄逼问不停,唐风一气推开了他,吼道:“他没看!就是没看!是我压根就没给他!”
“我才不要帮你呢!在官署我受你指派,这会儿都散值了,你还摆什么司监大人威风?我凭什么要为你跑腿!”
一次大好机会泡汤,周浅因此深恨唐风,再难容他于眼前!
顾君宁是个难对付的,流言还未损她分毫,她在公事上又防得紧,一点错也不让人抓,而且慧眼如炬明察秋毫,逼得他都在公事上万分用心,生怕有错漏被顾君宁逮着,或被她寻机设计陷害。
可唐风是个大条的,直来直去毫无心眼,周浅便想着先将他除了,去去心头火,也好在西堂众参事前立立威。
次日,就是他们动手的当天,一早上周浅就给唐风处处找茬,公然批评他的图纸,暴躁的唐风也不管上下之别,找他吵了好几架,嚷嚷声大到承建司执事堂都能听见。
而周浅屡屡作耐心温驯状,好言开解他,又亲自为他端茶倒水,在众人前劝他要虚心,不可恃才傲物,说尽好话,让有的参事们都觉周浅委屈,明明是上官,却要如此受下属的气。
后来他又私下找上唐风,派唐风去营缮司文册房取一副古建图纸,是明日就要开始着手这古建的整修,他们要用的。
唐风拿着他的手书去取了,也不多个心眼与人同去,留下见证。
谁想一取回来,在众人面前打开,那古建图纸竟是被毁得一塌糊涂。
从文册司到工事房,那图纸只经过唐风一人的手,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唐风连连解释,他没让别人碰过,而且遵从规矩在上官开封之前,自己都没有打开。
可是周浅哪里肯信,在西堂直斥他毁图,心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哀嚎道:“唐参事,我知道你自恃才高于人,不爽以我为上,可是……可是……这是官家图纸啊,还是从营缮司借来的,明日没这图我们如何开工?”
“唐参事,你我个人恩怨难道比公事还要重大吗?你要是真看不惯我,可以参我,大不了我辞官就是,何须如此毁众人心血?让满堂人因个人私愤而受屈?”
他话语委屈,而伶牙俐齿,半点不给唐风辩解之机。唐风只觉被西堂众人失望的眼神瞧着,百般受辱,脸上火辣辣地。
别人不知他冤枉,他自己知道啊,到这般境地,傻子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唐风怒极,冲着周浅虚伪的嘴脸就大骂,说他陷害自己。
两人又大吵起来,可怜一个程墨然夹在中间,左劝右劝,唐风发起脾气来谁也不忿,被周浅激得满堂乱砸,西堂乱成一片,东堂也不得安生。
张远宁和徐子桐等也赶过来劝架,几人拉唐风都拉不住,从小在乡野间长大的他力大如牛,抓住周浅就要动起手来。
旁人大惊,千般不能让他打下,毕竟对上官动粗,是可以直接除名的罪过!
乱糟糟,哄嚷嚷间,只听得一声惨叫,接着哗啦一片,如大厦倾覆。
“司监大人!”
“顾司监!”
夹在众人间阻拦唐风打周浅的顾君宁,被唐风身子往后一撞,推飞出去。
纤弱女儿身,一下砸到堂间沙盘上,撞倒了沙盘中央的天一神坛模型。
推搡打闹的人群,瞬时罢手安静,唐风吓得魂不附体,因为他们都看到——
顾君宁被崔华扶起后,撑在沙盘旁,一下吐出一口血来。
她捂着被磕到的心口,痛状撕心裂肺,身体摇摇欲坠,一时又连吐好几口鲜红血色,从她嘴边直挂到衣襟前。
如此骇人之状,已将所有人惊得手足无措。
崔华哭着要去找大夫,徐子桐和张远宁扶着她,要她去一旁坐歇。
她不让人碰,直捂着心口喘了好一阵,拿崔华的方巾,颤颤巍巍地擦掉嘴角血色。
“不用怕,花花,被撞到引发了旧疾罢了,你去我值房里把橱子上那瓶绿玉陶瓶的药拿来,我吃一粒就好。”
她扯出一个苍白的笑,一边安抚胆小惊颤的崔华,一面道,虚弱仍强撑镇定之态,更惹人心怜,满堂男儿无不断肠。
唐风愧疚到无以复加,赤红的脸上泪流满面:“对不起,顾司监,我不是故意的!”
说着他双腿就一曲要跪下赔大礼,顾君宁挡住了他,让他站好。
接着原本温柔冷静的她,立时满面怒色,指着唐风叱骂:“你真是好大胆子!如此鲁莽冲动毛毛躁躁!成何体统!还不快滚去行刑房,自领二十廷杖!”
唐风愣了愣,但也心服口服,这就要去,却被周浅拦住。
周浅道:“本堂司监伤了顾司监是不对,那也该本司监处置!唐风不敬上官理应除名!”
顾君宁听着,嘴角又挂上一丝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双眼彤彤质问他。
“工事房参事在公事上虽有东西堂之分,但你我同为司监,同领参事,治权是相等的!难道他将我重伤,我还不能下令处罚他?”
转瞬间这事就入了死胡同,顾周二人杠上,都要抢着处罚唐风。
二人争执不下,有人腿疾口快,去报了梁正卿。
两位司监各执一词,这事该怎么处理,还得执事大人拿主意才算,梁正卿传他们去执事值房。
顾君宁一进去就泪眼盈盈,礼请梁正卿为她做主。
梁正卿看她官服上鲜红一片,都惊呆了,忙让掾吏去请大夫,掾吏要去,却在外面被陆天阑拦住。
听他们说了事端,梁正卿捻须瞥瞥捂面似哭的顾君宁,一脸委屈而眼神中有些局促的周浅,还有低头杵在那说怎么受罚都接受的唐风。
“好了,既然是周司监手下人,伤的是顾司监,那这事就由本执事判了,想来如此最公正,你们可有异议?”
他冷脸问周浅,周浅不安地点点头,还想给唐风多加几条罪名,梁正卿不耐烦地摆手示意他噤声。
“工事房参事唐风,鲁莽急躁,误伤上官,有失大礼,罚俸一个月,廷杖二十,以儆效尤!主簿记下,带去领罚吧!”
张远宁、程墨然等在门外听他宣判后,松了一口气。
周浅闻言惊诧,还想不依不挠,梁正卿根本不搭理他,又将领罪要被掾吏们拖去受廷杖的唐风唤住。
“你一天天的不安生!看你也帮衬不了周司监,净给人找麻烦,之后你就调去东堂吧,好好在顾司监手下赎罪才是!”
“是,卑职听命。”
唐风答礼间,又愧疚不安地看了一眼顾君宁,却发现用衣袖遮面的顾君宁对他笑了一下。
周浅忍不住,还追着梁正卿道:“执事大人,如此处置或有失公允,对上官动手,在条例上明写着是要除名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总司监那批人刚好赶过来看热闹,梁正卿让他细听外面的噪杂声。
然后对他冷脸道:“不这样处置,任你把事情闹大,真坐实了唐风殴打上官的罪名,你以为只要除名他一个就够了吗?”
“总司监闻着味已经来咬我们了,如果被他们知道我们承建司真有人斗殴,整个承建司都要被参劾!”
周浅一惊,咬牙道:“还有一事,唐参事损毁古建图纸,也不可不罚!”
梁正卿已经知道这事经过,问他:“你亲眼看见他损毁图纸的?”
周浅一愣,摇摇头,“可是那图只有他经手……”
“那可有别人看见他毁了图纸?”梁正卿再问。
他彻底哑口无言,这时顾君宁咳嗽了几声道:“周参事勿忧,既然唐参事已经入了我东堂,无论此事是不是他所为,东堂都与他共担,眼下追究无益,还是要以公事为重,今晚我们就会重画那幅图,交给周司监,必不耽误明日西堂开工。”
“你们画?那古建图样谁能一晚上画好?”周浅直接质问。
“我能。”
顾君宁面色如常,对他肯定地抛出二字,那自信之态,让周浅面上如火烧,再说不出话来。
梁正卿看看顾君宁,偷笑一下,又让周浅出去把总司监的人打发走。
周浅明白,如此一来如果承建司真被总司监参了官署斗殴,那自己就是整个承建司的‘罪人’。
于是周浅也不得不息事宁人,只说是误会,承建司无人动手。
“行了你,还哼哼唧唧的!”
众人退走后,值房里只剩下顾君宁和梁正卿,梁正卿睨了仍捂面在装弱的顾君宁一眼。
“小妮子,这样顺你的心了吧?别装了,还吐血?真够有你的!”
顾君宁放下衣袖,面上再无虚弱状,直笑作别礼:“执事大人真是慧眼如炬,赏罚分明!下官画图去了,就不打扰了!”
她就知道,梁正卿虽不喜唐风的性子,但定能容他。毕竟唐风是一干参事中对工事最擅长最有天分的。
为官多年的梁正卿也必会看出这事中有门道,不会被周浅那拙劣心机糊弄过去。
顾君宁走出执事堂,一直垂目看着衣袖上的红色,那如血一般的颜色。
其实是画图的颜料。
她确实没有受伤,只是故技重施,被唐风撞倒也是她故意为之,可是她没法说——
在倒下的那一瞬,看着天一神坛模型坍塌,那一刻她心口确实绞痛了一阵。
她也不知是何缘故,后面再看自己身上的‘血’,总觉得压抑寒颤,刚才在执事值房就一直走神。
隐隐总感觉有很不好的事要发生,或正在发生着……
抬头望天,还未到散值时间,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白日不见,阴云翻滚。
她心里念着羲和二字,忧悒重重,可是近来顾家的眼线都没能从卢家和晋王府,打探到君瞳不好的消息,也让顾君桓从卢远承那里试探过,卢府并无大事发生,好似一切如常,只是卢远泽还未归。
昏不见日的春天啊,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青阳、羲和……
天无二日,心难容二人。
究竟谁无恙,谁已隐匿人间?
顾君宁目眺长空,伤神地想着,走出执事堂大门,就见崔华端着水和那绿玉瓶,在那惶惶打转,等着自己。
“司监大人,你感觉如何了?要不要马上送你回家休息?”一见顾君宁出来,他连忙关切道。
顾君宁对他发笑:“休息什么呀?我又没有受伤,连旧伤都没有,刚才骗你的!”
崔华微窘,她又将衣袖染红处抬到他鼻尖,他一嗅,这才知那不是血。
“那这……”
顾君宁打开那小绿瓶,倒出两颗圆圆的小丸子,一颗丢进自己嘴里,一颗丢进他口中。
“这是沁心堂出的茯苓丸,小零嘴,好吃吧?”
崔华嚼了嚼,尝着那甘甜味道,这下总算安了心,虽然心里还是很不明白,又在回工事房的路上,跟顾君宁问了问。
顾君宁告诉了他自己的真意,是为保下唐风,不然他就不只是挨一顿打这么简单了。
崔华见顾君宁待属下如此用心,也深为感佩,对她敬服得不得了。
“其实,周司监和唐参事是有误会。”
崔华仍为唐风操心着,担心之后周浅还会找他麻烦,所以思虑一番后,决定向顾君宁坦白。
料想顾君宁或能凭此开解二人,化解他们的矛盾,以让两堂团结齐心不生干戈。
他告诉顾君宁,他猜想周浅会如此不容唐风,肯定是因为昨日送画之事。
“唐参事特意等到那个时候,见吴老先生忙完休息时,才去打扰,为不拂周司监的面子,这事他都没让别人知道。”
“唐参事恳请吴老先生看一看周司监的画和信,吴老先生念周司监心诚,看了,却仍说不好,道作画之人心境欠佳,缺少丹青天赋,不适合入他们流墨画派,让周司监死心,放弃丹青,专心功名为上。”
“唐参事怕周司监知道这话,会心灰意冷自暴自弃,真的放弃丹青,所以……他才说自己没将画作给吴老先生看……还叫卑职千万不要告诉周司监。”
说着他犹疑地问顾君宁:“依司监大人看,我们要不要把这事实,向周司监坦白?”
顾君宁明白他的善意,想了想,严肃地叮嘱他,先不要告诉周浅,也不要再跟任何人说。
“你也见着了,周司监和唐参事都在气头上,今日这事过后更僵,两人都还没能理智下来,说了也无济于事,等等吧,什么时候适合坦白,我会告诉你。”
崔华觉得有道理应下了。
顾君宁对他笑笑,又打量一番他,清澈的眼睛闪着善良柔和的光,那么干净,一眼见底。
就像一面镜子,照出自己的丑恶。
他们回到工事房的时候,堂上已被整理收拾过,周浅在他自己的值房里,唐风也受刑、包扎完了,由张远宁徐子桐搀扶着回来。
此时他们几个已经明白了顾君宁的用意,唐风本该立即回家养伤,还是强撑着来向顾君宁致歉道谢。
众参事又听顾君宁说了,她要代唐风连夜重画那副古建图,莫不感动。
散值时间将至,东堂参事们都主动留下来陪司监大人加值,唐风也要留下。他身子骨强健,不似旁人挨一顿廷杖就连路都走不了了。
顾君宁说是为罚他,让他躺在工事房东堂大门外长廊围栏边,一边歇着,一边静思己过,顾君宁故意冷淡对他,他心中煎忧更甚。
但是唐风还是觉得,除了对不起顾君宁外,自己没有做错。
他那时是真抱了弃官的想法,要跟周浅挣一个清白的,至此时他仍觉得受辱不公。
看着热火朝天的东堂,因自己所累散值还不能归家,仍在忙碌中的顾君宁和众人,唐风心里百般难受。
平生什么苦都吃得,对他来说这般遭人冤枉,又连累他人,才实是难以忍受,七尺男儿也无助地暗中抹泪,心中痛恨周浅。
散值后,不同于东堂的其乐融融,西堂人影稀疏,周浅的值房还亮着灯,他的文吏们也不敢先散值。
程墨然进去见他,看他眼眶也泛红,好似枯桃一般,心中实不好受。
最重情义,素无争心的程墨然,思及他们‘工部五君子’的往昔和今日,最为惆怅。
如今‘三君子’都到了东堂,程墨然自然也想在顾君宁手下,可仍是舍不下周浅,即便他如今已经和当初的那个‘菊君子’大相庭径。
“你这又是何必呢?纯初向来是没心机的人,不过脾气燥了点,旁人不知道,我们几个还不懂他吗?虽然他不服气你,但自入了西堂,对公事也是一样的用心,本来有他在,也能于工事上多帮衬你一些,你今日这般自折臂膀,又让别人看了笑话。”
周浅此时心中也有怨怼无数,也想委屈叫不公,在程墨然面前摆不出上官架子,缩在公案后,以袖遮面闭眼扶额。
脆弱孤零之状,就如同他身后墙上挂的那副《秋菊吟霜图》,一枝花苞,还未绽放,就受风雨摧残。
“官场无情,还论谁人是非,谁叫他对我不敬?”周浅作漠然道,声音却在哽咽。
“探微啊……”
程墨然坐到他对面,唤着他的字连连叹气,周浅眼中泪光一闪,望程墨然之面:“颜陵,你也再瞧不起我了是不是?”
程墨然摇头,为他倒热茶:“诶,生人各有苦,谁又凭什么瞧不上谁?”
“我只是不忍。想当初,我们几个几乎同时入署,都是家境不如人的,其中也就我好一些,是长安没落世家所出。”
“大家同受微寒,却相扶相助,一同进取,各自凭才拔尖,我们还一起笑话过那些不择手段满腹名利,惯会趋炎附势之辈,可我们毕竟已入官场,也该明白终有这么一天!”
“只是未曾想这天这么快就来了!还偏偏是你。”
“他们说你藏得深,可我懂,谁也不甘愿一辈子居于人下,我记得,你之前作这副《秋菊吟霜图》,就与我无意说过一句‘我花开后百花杀’,那时我就认了你的志向,也并无觉得不可。”
程墨然的目光在墙上画作上滞留徘徊,目流无奈:“可是,探微!自身志向就一定要踩着别人肩膀,牺牲别人来实现吗?你心中就不痛吗?”
闻听知己之言,周浅心中有受触动,但他已经在夹缝中挣扎已久,眼中失光:“颜陵也会发如此天真之问?”
“你还没看懂吗?官场之上,就是要你死我活,抓住一切机会往上走,不然我们这些寒门子弟何来前程?”
他越说越愤慨:“长安城里,世家名门,多如牛毛,而你我之辈更如沙砾!”
“如果这是一出梆子腔,那我们这些人还得挤破头,才能挣到上台去唱个微不足道的配角,而像那些有家世的,他们又凭什么总能唱主角?”
“他们可以利用身家之便,我等就不能靠谋划算计,以求‘登台’吗?”
程墨然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也觉不无道理,一时迷茫。
这时值房门被推开,外面已无旁人,张远宁受顾君宁指派来取那副被毁的古建原图,走到门口正好听到他们的话,于是推门而入。
“长安如戏台,又怎说只演一出戏呢?世间你我,无论贫富贵贱,皆是主角,又何必执着于去别人的‘四幕戏’里伏低作配?”
他孑然挺拔之身,独立门口,拨门露光,就像一幕大戏拉开帷幕,随着他平静而坚定的掷地之语,鸣锣唱响,给人心中一震。
跟他认识这么久,程墨然和周浅也都不解,为什么张远宁的眼睛和态度,总能这么深远宁静,无论人事多么浮躁,他好像从不受困扰,也无心侧目,只独独向前走,总能给人带去一种抚平所有狰狞尖锐的力量。
他好像什么都不想要,又什么都可以得到,却并不引人嫉妒。
“那你的意思是,生来低贱的人就该认命?看着别人争争抢抢,而自己偏安一隅,了却残生就罢?”周浅茫然了,不甘地问他。
张远宁关上门,走近道:“不是,争争抢抢也可,偏安一角也罢,不同人不同选择而已,就像有的戏精彩纷呈,有的戏寡淡无味,戏中主角自己唱罢,觉得满意,回首无悔就可。”
“但是,我们都要想清楚,自己应该唱怎样一出戏,真正适合自己的是怎样的戏本?而不是抢别人的戏本套在自己身上,既辜负了自身,又有愧于他人,怎能换来圆满落幕呢?”
五君子中张远宁与其他人很少私下游乐,交情最浅,周浅对他实在起不来好脸,不听他啰嗦,给了张远宁图纸,三人就散了。
周浅让西堂全部散值,路过灯火通明的东堂,走过躺着唐风的廊下,在风中拢住单薄的披风,走了。
张远宁和程墨然出司监值房后,无奈相视苦笑,他指了指一旁在那等着的崔华,对程墨然道:
“顾司监今晚恐怕回不了家了,让崔文书去她家跟她家人说一声,取些用具,颜陵,你认得路,带他去吧。”
程墨然气如幽兰,面蕴红霞:“好,我也正好散值回家了,今晚你们陪顾司监忙吧。”
“花花,我们走!”程墨然遂引崔华去顾府,似是轻车熟路。
“哇,司监大人的父亲真了不起,怪不得能养出顾司监那般奇女子!”
一路上,崔华听程墨然说了很多顾家的事,尤其是关于顾清玄的。
程墨然跟他回忆起,十年前那场长安浩劫。
当时程墨然还很小,就对那以一介文臣之身,率军护下长安,救国救民的‘大司徒’有所耳闻了,至今心中也敬佩不已。
程墨然来过顾府多次,与顾家人相熟,知顾府冷清,以往来了多与顾清玄、顾君桓谈文弈棋,也甚是投契。
“唐伯,元卿先生歇了吗?”
唐伯给他们开了门,程墨然热切地询问道。
“还没有,大人刚从御史台散值回来,正与公子在堂上用晚膳。”唐伯听了他们来意,引他们入内。
崔华心觉不便打扰,就想传了话取了东西就走,而程墨然已经大阔步随唐伯走向了正堂。
“颜陵来了,今日你们司监大人又给你们添什么麻烦了?哦,我说的是顾司监,可不是你的周司监。”
顾清玄先出来,对他揣袖打趣。
程墨然眼眸晶亮地望他一眼,也开怀而笑。
接着早归家的顾君桓和顾君风也走了出来。
程墨然和他们互见礼,崔华见顾家父子三人风姿实呆了一阵,见礼时都有些局促。
他们说明来意,顾清玄就吩咐唐伯去取东西,然后让扶苏加两案餐食,留程墨然与崔华一齐用餐。
崔华不敢让顾君宁久等,怕耽误她的事,取了东西就礼貌谢辞了。
程墨然被顾家父子留下,一同饮酒用餐,也无甚客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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