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四幕戏》全本免费阅读 ggdowns.cc
陈晋卿不辱使命,仅用了一天两夜就将顾君宁‘带’回了工部,张远宁的第二张假单还没交上去,顾君宁已经出现在了工部官署外。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在意?”
“但我谢谢你,陪了我一路,还帮我做了对的决定。”
天光微明,点卯时辰未到,她们下了车,一起站在官署外,仰面望工部正门。
“现在你可以给我松绑了吗?”
被五花大绑的顾君宁,无奈地看向陈晋卿。
昨夜他们才回到城中,顾君宁本来还不放心顾君桓的情况,想留在家里照顾他,但是今日一大早天还没亮,陈晋卿就来到顾府,强行要顾君宁去上署。
别人越是劝她,她还越逆反,她感觉自己好像是真的累了,脑子里崩的那根弦,已经断了,就很难再续起来。
她想给自己几天时间缓缓,理清思绪和处境,再找回战斗的欲望……
但陈晋卿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拿绳子绑了她,硬把她拖出了家门,唐伯、扶苏都是陈晋卿的‘同谋’。
让虚弱的顾君桓都笑了好一阵,毕竟难得见顾君宁吃瘪。
可能是因为这连日不眠不休的奔波,又一直没卸下过这一身繁重的伪装,陈晋卿有些晕眩,感觉胸闷气短,缓过神后,对她一笑。
他一边给顾君宁解绑一边道:“这没什么,司监大人,在入工部受训时,执事堂的‘种花神吏’,就告诉我们,身为掾吏,就是一定要做对的事,遵守每一项规程,把自己当马车的轮子,无论车上的大人如何闹腾,我们都得保持冷静,‘引导’大人走到正确的‘目的地’。”
他说的‘种花神吏’,是承建司执事堂下辖执墨堂的文书主笔,陆天阑,顾君宁见过几回,无甚交集。
陆主笔,字文钦,原名天澜,为吏后改名天阑,听人说,他在为吏之初就被赞有‘相佐’之才,但他非要自甘堕落,酗酒成性,曾因宿醉在尚书苑主簿文房里吐了一地,而被罚做苦力——种花。
这就变成了他除喝酒外的另一个爱好,但他种的都是最难开花的奇花异草,种了半辈子的花,没一株开花,种什么死什么,所以被人调侃为‘种花神吏’。
偏他又不爱干正事只想混日子,为了让他少醉酒惹祸,主簿就由了他,将全署的花草盆景都交给他打理,因此顾君宁在进工部后几乎没见过一盆开得好的盆栽。
“虽然那时候他醉醺醺的,但卑职知道,他说的是对的,这就是为吏之本分,他还说,官可以是人,但吏只能是工具,一朝为吏,则永摒本心,不能有自己的情绪、想法、私心。”
这话说得挺委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文吏群体是多么忍辱负重。
可是顾清玄告诉过女儿,文吏们表面上说他们侍奉的上官是自己的主子,实则心里只会把上官当作他们驯养的‘宠物’。
好言好话哄着,空言虚辞糊弄着,让‘宠物’乖乖听话,安分地待在他们设置的‘牢笼’里,不给他们添事,是他们最大的目的。
“可你有私心。”
顾君宁微笑打断她,“不然,你不会到现在才开始自称‘卑职’。”
陈晋卿举目望了下她的侧颜,黑瘦的面孔上一双眸子亮如星辰:“因为我已经了解你了。”
“那你觉得,七日后,我会赴你的约吗?”顾君宁端正步伐,向前走着,听着承建司工事房那隔着老远都清晰可闻的吵闹声。
她规矩板正地跟在后面,“无所谓了,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的,”
顾君宁还没接话向她坦白自己的打算,就听见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不是我们‘跌落神坛’的司监大人吗?你终于回来了。”
她们回头与刚来上署的张远宁对望一眼,张远宁沉着脸毫不客气地‘指摘上官’,一如往常。
而旁边的徐子桐、程墨然、唐风等却没有因见她早回来而面露喜色,反而个个都有难言之状,程墨然欲言又止一脸焦急。
“怎么了?我就告了一天假,天一神坛垮了吗?还是梁执事又找人打架了?”顾君宁迈足踏进承建司工事房所在的后廷。
唐风恨恨地跺了下脚,先出声道:“公事一切正常,天一神坛没塌,梁执事也没打人,不过我们是真想打人!”
“我知道我叫你们受苦了,但你们是打不过我的,不信你们问陈文书,我扇人耳光是不是可狠了?”
顾君宁照常跟他们说笑,陈晋卿也想起她在天梓山上那要杀人的凶相,正要接话,他们已经到了工事房外。
然后工事房安静了,他们也安静了。
原来的东堂和西堂,自从只有顾君宁一个司监后,就合并到了一起,而此时却又变得泾渭分明,参事们的位置都变了。
他们看见她出现,都露出诡异的沉默,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见礼。
“见过东堂司监大人!”
而西堂司监值房的门也开着,从里面走出一个同样穿着司监官服的人影,正是原来的‘工部五君子’之一。
‘菊君子’周浅。
仍是清秀面容,文气飘飘,眉目柔和,人淡如菊的模样,但此时背脊挺得直直的,不再似往日唯唯诺诺,颇显几分气度。
参事们、掾吏们、见他出来,也向他问礼:“见过西堂司监大人!”
陈晋卿都懵了瞬,和程墨然一样不安地看向顾君宁,好在她还是平静神色,不动如山地面对这一切。
周浅笑着向顾君宁走来,在众人之前显出几分热切:“顾司监回来了,太好了,家中事解决了吗?自从你一个招呼不打就走后,我们都好担忧啊。”
顾君宁似是无恙,吸口气笑道:“劳烦周司监挂念了,本司监一切都好。还未恭喜周司监呢。”
几话寒暄而过,点卯时将到,周浅将怀中两本名录递了一本给顾君宁,告诉她,昨日他被擢升为西堂司监,与顾君宁共掌工事房。
梁正卿已经做好了安排,又分化了所有参事,唐风、程墨然等都被分到了西堂。
从此东堂负责皇家工事,西堂接手除了这些以外的其他工事,包括之前顾君宁就在推的长安百年古建修缮、各地防灾救灾工事等。
“那以后就辛苦周司监了,待会儿点卯完,我让文书将那些工事相关文书给周司监送过去。”顾君宁翻着参事名录,说道。
“不用了,昨日就已经取了。”
顾君宁抬头,那一瞬眼中寒光毕露——她不在时,他堂而皇之地进了她的值房!
“昨日我们劝过他,等你回来再……”徐子桐低声道。
周浅歉意地笑,紧张地向她躬一礼:“不好意思,我也是不知道顾司监什么时候会回来,怕耽误工事,才……想必顾司监有雅量,不会斤斤计较这些,是不是?如果顾司监不悦,在下先赔罪了。”
顾君宁还能稳住,依旧保持笑容:“嗯,无妨,周司监言重了。”
周浅作出一副被吓坏了模样,拍拍心口,明明顾君宁什么都没做,他却好似虎口脱险一般。
“还有天一神坛工事,梁执事已经任命我为天一神坛总监工。”
他话一出,陈晋卿好像听到一声响亮如雷的巴掌声。
马上拉住了顾君宁的胳膊,做搀扶状,明显能感觉到顾君宁的身体都在颤抖。
“今后就不劳顾司监操心了,毕竟顾司监是娇弱女子,整日钻工址也吃不消,这也是执事大人爱护顾司监,为你减负。”
顾君宁面上笑意全无,连假装都装不会了,眼中恨意如火如荼,好像顷刻间就要喷薄而出,将整个工事房都烧成灰烬!
如果不是陈晋卿拉着,她也想不到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她就告假了一天!
竟然就失去了天一神坛?
那是她的天一神坛!她的天一神坛!
“哦,顾司监若有闲暇,也可以来天一神坛给我们帮忙,我们欢迎的。”
说完,周浅转身就走,点卯去了。
陈晋卿也立即拖走顾君宁,小声安慰着:“没事,没事,会有办法的。”
顾君宁整个人都是僵的,努力压制怒火,不知不觉间紧握着陈晋卿的胳膊,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一般的神智,握了好一阵。
张远宁看陈晋卿虽不动声色,而身体已经在微微打颤,低声提醒她:“放手吧,不然陈文书胳膊都要断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所有戾气瞬间散去,掀袖一看,那一节如藕玉臂上,已经被自己掐出了一圈紫红。
顾君宁既歉疚又震惊,“你不疼吗?怎么不出声?”
陈晋卿掩起袖子,反心疼地看着她:“没事的,卑职可以忍住,想必司监大人也可以。”
顾君宁舒了一口气,听他劝解冷静下来,保持镇定,然后去点卯,正常署事。
他们点卯时,掾吏也点卯了,陈晋卿和工事房众掾吏去了前廷。
承建司掾吏之首,主簿尤世南负责点卯。
陈晋卿在众人间找到摇摇晃晃的陆天阑,站到了他旁边。
虽然都穿着一样的文书制服,但他一点也不难找。
毕竟所有文吏都会时时刻刻保持优雅英挺姿态,打扮大多比上官还文雅讲究。
而陆天阑是个例外,永远没有精神,很少有人见他站直过。
陈晋卿进工部为吏,就是走的他的门路,因为他和云清公子是‘酒友’,曾欠云清公子一个人情。
当时陆天阑已经告假在家消遣数月了,就是为了还这人情,才收假回了署里,帮陈晋卿周旋一番,并遂了陈晋卿的愿,让她可以直接到顾君宁身边为文书。
彼时正逢裴江、尤世南等为工事房执笔文书人选苦恼,恰好她自愿自荐,刚好解决了他们的难题,他们也无甚在意,料陈晋卿初入署就担此‘大任’必然是做不长的,只给了眼前一个交代就好。
陈晋卿并不知工事房过去发生的事,以及文吏规则的复杂,还以为陆天阑为她费了多大功夫,于是心里对他抱了莫大感激,对他的调训言听计从。
“回来了?”此时陆天阑先跟他说话了,一开口还是酒气熏熏。
“嗯。”他有些抱歉地应了一声。
陆天阑打了个哈欠,交代道:“记得补假单,写成生病,扣薪少,还有——”
“不、要、让、她、烧、了、工、事、房。”
“她?你是说顾司监?”陈晋卿颇感诧异。
陆天阑没有回答,他正色后向他轻声问:“学生经验不足,想请教陆先生,掾吏私开上官值房,算过错吗?”
“不算,值房是他们的,官署是我们的。”陆天阑回道。
他又问:“那如果是为别的上官,私开自己上官的值房呢?”
陆天阑惺忪的目光,终于聚焦了一些:“那也不是过错,是背叛。”
“背叛了谁?”
“背叛了身上的掾吏服。掾吏不能站队,不能倒戈,我们分配到谁就只能‘侍奉’谁,有二心就表示有私心,是掾吏大忌。”
陈晋卿满意地努努唇,凑到陆天阑耳边说了一个名字,王丰。
那天他关了顾君宁的值房,陪顾君宁去天一神坛工址后,就将钥匙交给了另一个顾君宁手下的掾佐王丰,因为他负责在散值后整理打扫上官值房。
然后掾吏点卯完,陆天阑去到尤世南跟前,跟他说了几句话。
尤主簿刹时面色变冷,叫住了要回工事房做事的王丰,让他马上脱衣走人。
陈晋卿离开前廷,返回工事房,这时工事房的点卯也结束了,参事们各自署事。
徐子桐在顾君宁紧闭大门的值房内,告诉她昨天发生了什么——
昨天,右司丞杨隆兴突然巡视工部官署,关心天一神坛进度,就到承建司巡察了一番,得知偌大的工事房只有一个司监提领,还告假了,觉得不妥,训了梁正卿几句。
杨隆兴看了天一神坛模型,有些兴趣,跟参事们问了几句,这时周浅自告奋勇,殷勤地站出来为杨司丞解说神坛,报告进度,出尽了风头。
并且向杨司丞提出了当前天一神坛还未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龙纹壁的修改。
他说出‘自己’的主张,建议将神坛内部的龙纹壁,填成与《晟天九龙图》一样的颜色纹样,推测如此皇上可能会喜欢。
一言一语都是照搬的当时陈晋卿在天一神坛跟他们说的话。
杨隆兴大喜,赞叹是个好主意,并说他会亲自上书进言,为工部确实主张,解决难题。
其实他是想拿这个主意去讨好圣心,他也觉得皇上会为此大悦。
工部人心知肚明也不好违拗,程墨然最为心急,想戳破周浅跟他理论,但无奈被梁正卿拦下,事后还受了斥责。
工部人客气应承了杨隆兴一番,他‘投桃报李’,跟梁正卿夸赞了周浅,说周浅只当一个参事可惜了。
于是他走后,梁正卿顺水推舟,提拔周浅为西堂司监,与顾君宁分庭抗礼。
并将天一神坛总监工之权,交给了周浅。
本来张远宁也要被分到东堂,但他没有服从安排,他去梁正卿面前为自己争取,说自己对天一神坛工事也用功颇多,不愿中途退出,梁正卿犟不过他就准他在西堂。
了解了事情经过,顾君宁忙完手头事,就去了承建司执事堂。
执事值房内,梁正卿漫不经心地看着公文,听着顾君宁争辩:“执事大人,你知道我一个人提领工事房也可以的,这么长时间,我一件公事也没误过,天一神坛的改建不但没有拖慢进度,还可以提前完成……”
“可你昨天不在。”梁正卿淡淡回道。
“那是我进工部后,第一次告假,就走了一天!自从我进工部后,我加值的时间比上署的时间还长……”
“可你昨天不在。”梁正卿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
顾君宁再难扼制怒气了,不忿道:“那是因为我弟弟差点死了!谁家没有急事?我不眠不休地从天梓山赶回来……”
“可你昨天不在。”梁正卿还是那一句话,不是嘲弄,也不是生气,仿佛只是听她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就一天不在!只有一天!为了救我弟弟的命!自从进了工部,我都快住在这官署里了!”顾君宁声音大了起来,她已经在爆发的边缘。
“周浅他凭什么就这样当上司监?他的主意是偷的!他不过是乘虚得利!天一神坛是我主导修建,我用了多少心血!怎么能给他?我早已有了解决龙纹壁修改的办法,何须他插手?”
哪怕自己丢了官位顾君宁都会认,可是周浅因此得利是她难以容忍的。
“那你为什么不做呢?”梁正卿严肃直问,一言堵住她的嘴。
他从公案后站起来,与她相对同立:“你为什么要不打招呼就在众目睽睽下丢了公事就走?你知不知道有人向总司监检举你,说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失礼失仪,说‘去他的工事’‘去他的天一神坛’,还让钦天鉴去死?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顾君宁眼中已含泪,转面看向另一方,没有否认。
“这几句话就足以弹劾撤下你了!心里有怨,埋在心里!心里有苦,自己和血咽下去!不要当着任何人的面吼出来!”
“你一时出了气,就给了别人把柄,你还来说不公?这是你自找的!”
梁正卿啪地拍下手里的公文,看她的眼神透露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愤。
其实他也没想到顾君宁会做出这样的事,这两日也想明白了,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她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你知不知道,你就告假一天,天一神坛差点用了次砖,要不是张参事检查出来得快,就完了!”
顾君宁心里咯噔一下,这一下让她清醒过来,心里的赌气悄然散去。
“家里有急事?谁家里没有急事?谁会管你是弟弟要死,还是父亲要死?你以为这身官服好穿的吗?所有上官只会在意谁在眼前,而不会在乎没在眼前的人去干嘛了!”
梁正卿冲她冷笑着训斥,她情绪缓释后,梁正卿却更激动了。
“你们年轻气盛,争强好胜,在背后议论笑话说我无能,这么多年只守着这六品执事之位,那你们知道要将这位置守住有多难吗?”
“我是无能!可我当了二十三年官,从来没有一天,什么都不交代就告假!”
“我儿子出生,赶上部内大会开新工事,我连儿子的面都没见着就回署了!”
“摔断了腿,上午送医,下午我就拄着拐杖,去给大长公主送新府图纸!”
“父亲病重,赶上给先皇修新寝宫,我也没有告假!整个丧期我都在监工,连孝衣都不能穿,因为那是在宫里!”
顾君宁首次被梁正卿震惊,看他捶胸的样子,这恐怕也是他压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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