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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 凡尘

小说:

长安四幕戏

作者:

五一公子

分类:

穿越架空

《长安四幕戏》全本免费阅读 ggdowns.cc

顾君桓如遭雷掣,难以置信地看向卢远承,整个人都木了,双瞳中瞬间盛满碎冰磷光。

“原来你还不知道啊?看来顾清玄的儿子也有傻的。”

沈扶南起身走向顾君桓,去拉他的手,上下打量:“长相是有几分像长姐年轻时候,可是脑子就不太中用了。”

沈家子嗣甚多,沈岚熙之父沈长鸿有八房妻妾,沈扶南就是庶出的第五子,又好文墨,故人称五先生。

他经营着沈家的矿产生意,平日不得闲,得闲也不能来长安。

顾君桓听洪洛天说过,因为提领‘九国盟’,需要平衡各方的关系,沈家嫡系一直与大齐国都长安保持着距离,不许族中人到长安做官,或亲到长安经商,更不准与长安世家结亲。

所以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沈家人!

这也确实是反常,只因每年年节后,沈家嫡系子孙都要为沈老夫人那尊‘活菩萨’,择一寺庙,捐香火,闭关五日抄写佛经,以表孝道。这是沈家二十年的传统了,今年轮到了沈扶南。

他这次之所以会选择离长安内城最近的天梓山灵源寺,自然也是特有用意。

长安城内消息灵通的得知沈家人低调来了长安,这可是千载难逢的一次良机,上门求见者自然颇多。

卢元植从姜纯那里提前得到了消息,推测沈家这可能是在‘钓鱼’,他又不好亲自来见,就派了卢远承这个户部侍郎,来与沈家做‘交易’。

‘要饭’还是得找有钱人,如今卢元植和户部是太需要钱了,也需要向五州掌军侯府传递一个信息——卢家不是非他们不可!

卢元植不好直接向洛阳示诚,又不知沈家的具体心思,就派卢远承来投石问路,本不抱太大指望。

可卢远承太想成了,他必须得帮卢家拉拢洛阳,让自己手中有更多筹码!

这时他已经不敢直视顾君桓的眼睛,因为他也清楚沈岚熙的誓约——顾家子嗣,永世不得与沈家嫡系结缘、结亲、结利、结友邻。

这一让顾君桓见到沈扶南,就表示顾君桓已经打破了母亲的誓约。

他最在意的母亲啊!

原来自己就是那块‘敲门砖’。

顾君桓终于明白了,自己脑子确实有点不中用,就这么明明白白地被人利用了,自己是怎么了?色令智昏了吗?

他猛然清醒,快速应对目前处境,一横心,向沈扶南拘了一礼:“君桓见过五舅!今日才得拜望尊颜,乞请见谅。”

没办法,他也太想成了。

他不想再看到有人吊死在政事堂了!

卢远承震惊地看向顾君桓,眼见他面色如水,自己心里却鼓噪不安。

沈扶南笑了,亲切地拉他和卢远承落座,一边倒茶一边打量他们两人,对卢远承道:“君桓认了门,你也算是沈家亲了。”

“丞相公子,确实有点本事,你的手书和那几份草拟的禀呈,我看过了,挺有诚意。”

卢远承正色道:“五先生过奖,晚生身为户部侍郎,自当尽心为政事与国库着想。”

“沈方奕沈尚书确实是被冤枉,吏部调查多时,已查明沈尚书并无贪污劣行,不日待政事堂批示下来,他即可无恙回朝。”

沈扶南轻滤茶沫,面上看不出情绪:“当官的嘛,总是要查一查才知清不清,卢丞相这也算是为沈氏扬名,不然老夫人还一直忧虑沈尚书在朝为官,会做出辱没沈家门楣的事。”

“岂会?沈尚书敦厚谨慎,颇有大家名门之风,在工部也多加提携我兄长。”

卢远承客气假笑,夸赞了几句沈方奕和沈家,又继续道:“青州向阳矿,家父已经派专人去查明,疑是山体滑坡塌方所致坍塌,如果真是这样,也情有可谅,天灾人祸的,可怜那八十三名矿工,因天灾埋骨地下,他们的家眷相信沈家定会善加照拂,如果有为难之处,也可向朝廷申明,只待结果出来,政事堂自会亲发解封令。”

顾君桓听着这周到委婉之言,感觉心口又被插了一刀,这些是他不了解的事,但他此时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官商交易,利益置换,黎民生死,向来是这样,只在一些人的闲茶数语间!

几言接过,卢远承看沈扶南有满意之状,就从袖中拿出一份禀呈,是以沈家名义拟的。

上言为支持朝廷赈济灾地,广布富户仁德,体谅卢丞相济民之心,愿献银入户部。

上面空出了一块,是写银钱数目的。

沈扶南对此心知肚明,毫不意外,听卢远承说着各地灾情,皇上忧虑,接过禀呈来看。

卢远承欲鼓三寸不烂之舌劝说探问,顾君桓也在沈扶南阅禀呈时,帮腔了几句。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这水又一代一代流到别家……啧啧……”

沈扶南后来开口笑道:“君桓你放心呀,舅舅能让你心许之人‘不值钱’吗?就当是‘聘礼’,沈家替顾家出了。”

卢远承都害羞了,顾君桓反而面色如常,拘礼道:“那多谢五舅了。”

沈扶南掂了下卢远承的下巴:“一百万两是没问题的。”

卢远承都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值钱’!

其实这次来之前卢元植就有交代,不求一毛不拔的沈家可以真的出钱。

但是哪怕他们出一两,在这禀呈上加了沈家印,最次,只要他能与沈家人达成见面,那他此行就成了。

卢元植向五州侯府‘示威’的目的就达到了。

这时看让沈家出钱有望,卢远承欣喜,便认真与他商议道:“那能不能多加点呢?按照户部统算,这次缺空较大。”

“那要多少呢?卢侍郎。”沈扶南问。

卢远承紧张地搓了搓手:“如果洛阳能出千万之数,那皇上就可无忧了。”

沈扶南拂膝笑了起来:“千万之数?卢丞相也太高看沈家了。谁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这个数目太大,我做不了主,如果是百万之数,我还可以直接从矿产行上支。”

卢远承也识趣,不强求,先道谢:“无论多少,已可表沈家济世之心,多谢五先生慷慨解囊,各灾地百姓有救矣。”

沈扶南又摊开那禀呈,话不多说,直接了当地拿出沈家家印盖在了上面空白处,却没急着写下数目:

“卢侍郎稍等我思量一时,如果能设法多出,我自当尽力。”

“如今印已盖上,沈家这一笔是不会跑的,只是有一事,还需卢丞相答应。”

“先生直管吩咐。”

沈扶南的目光又落到顾君桓身上,指指他:“筹银禀呈上,必须要加上顾家,要让皇上知道,这事也有顾家的功劳。”

顾君桓和卢远承都颇感意外,顾君桓不解,沈扶南手轻抚他面颊,目光中充满慈爱:

“你母亲虽二十年不再踏进沈家门,可她毕竟是和我一起长起来的姐姐,以前,她,对我很好。”

“不管是嫡出庶出,都对我们一视同仁,而我们这些兄弟,却绝了她继承沈家家主之位的念想,只因为她是女子,家主之位传男不传女。”

他似有惋惜,叹了几口气:“我知道她恨我们,可我还是想为她做点什么。听说你读书很好,舅舅就为你铺下前程吧!”

顾君桓知道这时自己应该感动,但他已经麻木的心,一点也感动不起来,只假意动容,又再致谢。

卢远承再三答应会跟卢元植商议此事,料不难行,这若成了也是给顾家加了一个保护罩。

正事说完,沈扶南让武士先带卢远承去另一间禅房休息,关于数目还没定下,他说会在他们下山之前给卢远承确切答复,这会儿他想和顾君桓独处,说说家常话,共叙舅甥情。

见他和蔼可亲,又如此大方,他们也就顺从。卢远承出了门,还没为大事将成高兴一会儿,就已经痛苦万分——

顾卿初会原谅自己吗?

禅房内,顾君桓低着头,有些尴尬无措,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整个人脑子里都是乱乱的。

刚才说正事还能摒弃自己的感觉转移注意力,可这会儿……

他该说什么呢?他对沈家的了解除了‘有钱’,就几乎一无所知,恐怕比卢远承还陌生。

“你母亲离家时,跟家主当众三击掌立誓,你知道吗?”沈扶南再开口,忽然变得语气坚冷,目露凶光。

“我……我知道……”顾君桓羞惭地将头埋得更低。

“那你干了什么!”

沈扶南一巴掌打在顾君桓面上,顾君桓被掀翻在地,他懵了,心碎难当,却不是因为这一巴掌。

“帮卢家人来跟我们要钱?长姐她傲气一生,十四岁就有当家之才,纵横九国生意场,沈家大小姐名霸洛阳,怎么生了你这个蠢儿子?如果被她知道,她该多伤心呀?”

沈扶南大笑了起来,笑得那么癫狂得意,夸着沈岚熙却字字含恨。

“她是多么狠辣无情的一个人,十六岁时,别人烧了沈家一当铺,她就率人屠了人家满门!”

顾君桓震惊地抬起头,觉得他说的简直不是自己的母亲。

“你以为她是爱你父亲,才跟你父亲私奔的吗?她就是想气家主!她不服自己为沈家苦心操劳,能力在我等之上,而沈家还是不能改传男不传女的规矩!”

“她拼命在家主面前证明自己,将我们这些兄弟都压制得死死的,一点伸头之机都不给我们!可是结果呢?”

“不过她也是真狠,与沈家断了关系,嫁给一个穷书生,将家主气得半死,她也是报了仇了!”

“她怎么能……”说到后来,沈扶南眼含恨绝的泪光:“她怎么能就那样嫁人了……嫁给你父亲……就为了自己的不甘……而不在意别人!”

顾君桓感觉眼前大山坍塌,五雷轰顶,惊惧地大喊:“不是的!母亲不是因为不甘!她和我父亲是……”

沈扶南比他还激动,打断他:“是什么?是真情所至吗?她是沈家人!她怎么可能有真情?”

“你也太天真了吧?怪不得与一男子搞在一起!卿卿我我,佛门山下,浓情蜜意!顾君桓你母亲没给你生脑子吗?”沈扶南又一巴掌扇向他,大吼着。

“他在利用你啊!你个蠢货!不会真相信他对你有情吧?长安城内人的情值几个钱?人家花花公子,玩儿你罢了!因为你跟沈家有关系,就装得对你深情一些!你还当真了?”

顾君桓面上如火烧,却不是因为被打的。

“我知道……我知道了……我不是为了帮他……我是想……”顾君桓全然崩溃,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做什么了。

好像要找地方退避,这个凶神恶煞的五舅,又好像是感觉人间已无地自容,颤颤巍巍地往墙角缩去。

“你想什么?想让沈家出钱救灾民?好成全你们长安人的阴谋算计?”沈扶南抓起那份禀呈摔在他面前。

“我告诉你,这是你们的妄想!我是骗你们的!如果我真想,别说一百万两,五千万两我也可以直接掏!”

“可是……那你为什么要答应?”

“就为了看你这副心碎的样子!”

沈扶南冲上去,一把捏住他的下颌,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一般,手颤抖着。

“你知道我有多恨你母亲吗?她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啊!”

“她为什么总那么高高在上?她为什么非要嫁给你父亲?还生了你们!我巴不得将你们都杀了!你知道我派过多少次杀手去刺杀你父亲吗?”

“而你!就这么送上门来了!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想见卢远承的,要不是他说带了你!”

沈扶南目眦尽裂般,嘶吼发泄完,站起背身,又瞬间恢复成常态,仿佛上一刻发疯的不是他一样。

“那你杀了我吧……五舅……”

顾君桓眼神已空洞,沉默一会儿后,睁眼说道:“你让我上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是吧?”

“杀了我,泄了你的愤,不要再恨我父亲、母亲了。”

“我是我母亲最心疼的孩子,她为我吃了半生斋,念了半生佛,我死了,就是对她最好的报复!”

“你一定是这样打算的吧?在这山林国寺中,杀人毁尸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卢远承也在,你也可以将他杀掉,不过他若死了,卢家不会甘休,会给你们找点麻烦。”

“所以你不会杀他,你也不想自惹麻烦,所以在见我们之前,你先准备了一盘杏仁……”

顾君桓的目光凝在那干果盘上,他第一次那么渴望!

沈扶南笑了,转身又蹲回到他面前,笑容那样狰狞:“是啊,舅舅刚上山就听住持说了,你小时候差点死在这山上是吧?幸得神医相救,可已经成了天梓山一大‘佳话’了。”

“但是,如今天梓山已经没有那神医了。”

“我要你自杀!我要看着你在我面前慢慢死去,受尽折磨,就像我这么多年你母亲给我的折磨一样!”

他去端起那盘杏仁,递到顾君桓面前,就像要喂养一只小动物,“君桓,敢跟舅舅赌一赌吗?看你会不会命丧天梓山?”

“不就是看上沈家的银子吗?舅舅答应你,舅舅自个拨银给户部解困,赈济灾地,你吃多少我给多少,一颗杏仁,一百万两!”

“这样我的银子花得才值!”

他捻了一个杏仁,放进顾君桓口中,看着顾君桓毫不犹豫地嚼了起来。

“好,希望你不要食言,不然你此生都将恶鬼缠身!”

顾君桓品味着那杏仁的苦味,对他笑了起来,笑得那样悲绝。

吃完一颗,顾君桓又继续拿,一连吃了三颗。

沈扶南突然脸色又一变,变成满脸的惊恐,在顾君桓再伸手时,一把砸出了干果盘。

“怎么了?五舅只能出三百万两?”顾君桓的声音已经有点哑了。

沈扶南再次双眼瞪大,抓住他肩看:“舅舅后悔了!你快吐出来!”

顾君桓不懂了,也已无心他想,推开他,撑着麻木的身体,向那散落在地的杏仁爬去。

“不要!君桓!舅舅不能让你死!舅舅答应你了!多少银子都出!”

沈扶南如山崩般,被他决绝模样吓到了,捡起那禀呈,写下一千万两,跑去阻止他,把禀呈塞进怀里。

“你看舅舅写了!一千万两!都没关系啊!君桓!”

他抢走顾君桓抓起的又一个杏仁,惊恐万分地抱他起来,顾君桓这时脖子已经全红了,抓住禀呈的手上也起了红斑。

“多谢五舅……”

他笑着抱起那封禀呈,推开沈扶南,向门口走去,已经不是在走了,而是靠着墙一步步地爬。

他打开了门,撑在门沿上,唤了声:“卢远承……”

卢远承没听见他的声音,正在隔了几丈远的另一边廊下,但是看这门打开,就注意到了,眼见情况不对,马上向他飞奔而来。

“卿初!卿初你怎么了?”

顾君桓将那禀呈递给他,“事情完了……带回去复命吧……若他们失信……叫云虎相爷不要手……”

话还没说完,顾君桓猛然喷出一口血,染红了卢远承身上的官服,溅在了他脸上!

日暮黄昏,夕阳西下,满天红霞,被这血色染就。

卢远承吓傻了,看着他轰然倒地……

沈扶南也奔了过来,惊恐地扑向他摇着他,放声大哭:“快来人!救我外甥!快来人!君桓你不能死啊!”

“舅舅错了!舅舅错了!我怎么能害死你呢?我那么爱长姐!我爱了她一辈子啊!我为了她不娶妻不生子!我怎么能让她儿子死?”

顾君桓终于看懂了这个人——泪流满面,目眦尽裂,痛苦地捶地。

原来那不是恨,那是爱,爱而不得。

这疯魔、肮脏的人间啊。

“不要……手下留情!”

顾君桓在沈扶南臂弯中,吐了好几口血。

再看神魂皆灭的卢远承的一眼,含笑闭了眼。

不愿再醒来。

黄正庭是个坏人,贪污腐败,好色贪财,滥赌败家,草菅人命的事也没少干,简直死有余辜,活该被抄家。

可是像他那样的人,也会体恤一点点亲情,就算自己是庶出之子,不是他姐姐黄夫人所生的亲外甥,他也护自己从小护到大。

所以卢远承想不明白,沈扶南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的亲外甥?

如果该死的人都得死,那为什么沈家人能活得好好的?

正月二十九的早上,在山顶之上,卢远承看着闭关结束,着急赶回洛阳的沈扶南,和他那些从人撤走的背影,扬下一把头发。

那是顾君桓的头发。

青丝一点点随风散落,就如同顾君桓的生命,也正在那样一点点逝去。

顾卿初,不会原谅我了。

卢远承如此悲哀地想着,他已经守了昏迷的顾君桓一夜,自从沈家随行医官给顾君桓抢救过后,他就寸步未离,眼不交睫。

医官说顾君桓五脏六腑已伤,勉强靠药汤苟延残喘,恐怕也活不过两日了。

除非请到华靖庭华神医,只有东西两药王世家的解毒针,可救顾君桓的性命。

莫久朝和向黎已经下山了,莫久朝带着那份禀呈去向卢元植复命,向黎快马飞奔去请华靖庭华神医。

顾君桓会不会死,卢远承不知道,但他知道沈扶南一定会死。

很快,等卢家不再需要沈家的时候,或者他敢迈进长安城的时候!

山后的温泉池里,热气氤氲,如云雾仙境,顾君桓整个人都没有一点血色,泡在汤池中,无力地向后仰着头。

卢远承靠过去环着他,扶住他的头,与他贴得极近,却好似感受不到他一点点呼吸。

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缝隙,又看到了卢远承,泪流满面的脸。

“对不起!卿初!我真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你怎么说吃就吃了呢?那是杏啊!”见他睁眼,卢远承痛心地悲嚎出来。

是啊,那是杏啊。

“公子一生不得吃杏。”幼年遥远的记忆里,元愁师太的声音如此说道。

本该一生无杏的人,怎么能吃杏?

本该一生无心的人,缘何又动了心?

就为那转瞬即逝的一点甜蜜、温存?

春花秋月,年少绮梦,都是幻境。

不过是自作自受,偿还罪孽。

他感觉身体还是麻木,心里也无知觉,反而疑惑:“你哭什么……我又没怪你……”

看他平静的样子,没有生气,没有一点恨意,卢远承却更悲绝,拉着他的手打在自己脸上身上:“卿初你骂我吧!我该死!你打我吧!等你好了我让你打!打死为止!你怎么对我都行!”

“我杀过人……”

顾君桓的手失重般落下,没有再看卢远承,微弱的目光投向远方,也不知是在看青山,还是看自己。

“那是我的家人……可我并不爱他……我恨他……”

“他们问我什么感觉……我说没感觉……是真的……”

“可我恨我没感觉……”

“怎么杀了人了还能没感觉呢?”

“我就知道……我是不配被爱的……谁会把真心交给一个木头?”

“母亲就错了……她错看我了……我怕见到她……不久后……她一定会怪我吧……”

“终究是不值得……她的苦心白费了……我对不起她半生吃斋念佛……”

卢远承不住抽噎,痛苦地望着他,抓住他的手:“不,你值得,你是卿初,我的卿初,我不能让你死……再等等,马上华神医就来了!你就有救了!”

顾君桓已经没了半点求生的欲望,不明白他们还要救自己干嘛,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就此长眠于天梓山。

他费力的抬起一只手,触碰卢远承的面容,注视着他,气若游丝,“姐姐……说你爱我……你也说你爱我……”

卢远承哽咽着点头,泪珠颗颗砸在温泉里,而起不了波澜。

“可我不明白……我以前一直以为……”

“那种感情应是……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就像父亲和母亲……”

“若是真心……就不该有欺骗……有伤害……”

卢远承额抵在他心口:“对不起卿初,我知道我骗了你,利用了你,是我该死!我求你不要死!”

“这是温泉吗……为什么我还是感觉这么冷……我想回家……”

“卿初……”

卢远承惊惶地抱住了他,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可明明他的体肤是热的,温泉浸满全身,拥抱如此紧密,怎么还会冷?

为什么他还是像已经破碎的玉,拥在怀中仍在一点点瓦解冰消?

“卿初,我求求你,不要死!求你了!”

“云钟,日落了……我再……看不到了……”

顾君桓又晕厥了过去,温泉也没缓释,他的气息反而越来越弱,躺在禅房榻上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冰冷的,没有一点声息了。

华神医还没有来。

从长安内城到山顶往返需要一天。

向黎昨晚就下山了,他们应该快到了……

卢远承趴在榻前紧紧握着他的手,“卿初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等你好起来,我背你下山啊,你也原谅我好不好?”

“他可能会原谅你,但我绝不会!”

禅房的门嘭地被人撞开,赶了一夜的路,风尘仆仆的顾君宁,赫然出现在门口。

“顾卿宁?”

她那冷厉阴狠的眼神,光是一眼,就能把人杀死。

让卢远承刹时间恍惚看见当年的沈岚熙,复活降世!

‘死皮赖脸’跟过来的陈晋卿,都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

她直接冲进去,推开了错愕的卢远承,扑到了顾君桓面前,看着面无血色,浑如死人的弟弟,怔了半晌——

果然,她的直觉没错,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扶苏挤了上来,顾君宁马上让开,眼一眨两行泪垂下,看着扶苏给他切脉诊断。

扶苏把过脉之后就向顾君宁以眼神示意,安了她的心,接着马上打开医箱,给顾君桓灌了事先准备好的药剂。

顾君桓被苦涩的药呛得醒了过来,睁眼就见顾君宁在眼前,顾君宁拉着他的手,含泪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没事的君桓,姐姐来了,姐姐来带你回家了。你好好的,等一会儿就好。把药咽下去,不要怕苦。”

她看起来无比温柔平静,帮顾君桓擦去眼角垂下的泪。

扶苏解开顾君桓的衣服,给他扎针,那是药王世家的解毒针,她也会。

她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房中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于这一方床榻,禅房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顾君桓还是感觉神思缥缈,不知道自己是还活着,还是这一切都是死前的幻象,不然一心扑在公事上的姐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仿佛看见了满天落白,在飞雪檐下,顾君宁也是对自己这么温柔耐心。

她说:“君桓,世间传说神化了爱情,让很多人一时迷于情爱至上的幻境里,好叫其他脑子清醒之人有更多机会,去争抢瓜分有限的利益。”

“结果,动心比动脑多的人,都是死得早的。”

此时他已能开口,苦笑道:“姐姐……你是对的……”

顾君宁直接报以自信的笑,仿佛无事发生:“当然!”

顾君桓也笑了:“你都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她含泪逗他:“我何须问?我肯定是对的!我永远是对的!”

顾君桓渐渐有知觉了,忍受着针扎的疼痛,“是啊……你好聪明,好清醒,知道不该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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