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猗兰这回倒未添油加醋,凡己所见,事无巨细,皆倒了出来。
青蘋只静默聆听,下颌微微低垂,似尊琢磨通透的白石雕像,望着雕窗落在掌心的一朵海棠花影,随明月行迹东天,也渐渐推移至指尖。
月向以静谧著称,却有朔望晦弦,一期三十日之变。
哪里是恍然抬头才见月相变化呢?哪怕太阴星君,也从不是亘古不变,早已从盈满开始,渐渐地走远了。
徐回,走便走罢。
一回到宁王府,她的心气就忽地死了。
平滑地回归了在京城的身份,不消他人提醒,她很快铭记,她是云麾将军的夫人,正在拔除江湖习气,努力融入宗亲贵眷的生活。于是就被续命的顾忌、报恩的责任和平静的生活拉扯回了沉默内敛的壳子,规行矩步,连一丝一毫的念头也不敢逾越雷池。
那场险象环生的奇旅,只能成为一场旧日热血复燃的梦,封印在胸口。
可是这场梦的余温仍不可小觑,环顾周遭,陈设一如往常,都是她的喜好,湖州的笔,端州的砚,却偏偏哪里都不顺眼起来。
高屋夯墙,风不进,雨不进,令人高枕无忧。但却又有些狭窄,待久了,似个逐渐缩小的金笼,直缩至心窍,叫一颗曾经桀骜不驯的心也被关成笼中鸟,渐渐麻木迟钝,只剩下一点点羽翼坍塌稀疏的不甘。但抛舍不下的“安稳”,像一根漂亮的金链,扣住了脚踝,即便开了笼子,也会一扯一扯地踌躇蹒跚。
旁边裴猗兰望着她,眼神晶亮。
她知道,这双眼睛满是对于旖旎故事的期待,倘若她还是裴猗兰的年纪,也会被一个破镜重圆的故事蛊惑,像一只初生羽翼的斑鸠,不管不顾地啄食令人心醉的桑葚。
不行,不能不甘。平添不合时宜的欲望。
人生在世,总是一物换一物的,她只怕贪心多了一点,就会被在南斗司命簿上无情地划去其他未知的东西。
又在调和中迅速找到了参照者,她开口问:“你母亲呢?照你所说,天天往宁王府跑,她不管你?”
裴猗兰沉默了一瞬,期期艾艾:“阿娘,出不来了。她在操持父亲的丧礼,是她叫我来看你。”
原来在青蘋的刀刃被徐回拦下来以后,魏帝的死劫并未消解,鬼使请刀仪式已成,此行无论如何都要用魏帝的命,消解已经干扰天理,盘旋城外的冤魂。
但突然有一人骑着影马而来,穿越万千亡魂,来到殿中,请求以身代君,暂消冤仇。
青蘋隐隐猜到那是谁。
“没错,是我的父亲,大魏的相国。”裴猗兰的声音很低,“青蘋姐,我不知道——他好似也背负了很深的罪孽,不是一个好人,我更怨他代君受命,连死了变成鬼也要忠君,宁可魂飞魄散……可是他又向陛下请求,善待我和阿娘,还是那个爱我们的父亲……我要恨他,怀念他,为他的牺牲愤怒?我真不知道了。”
“我没有办法在他灵前痛哭。”说是如此,可她却在青蘋床前开始抽泣,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又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呐……给你。”
不用看也知道,是之前柳应钟承诺的天琴谱,青蘋摇头:“我其实没有夺人所好的意思,更何况,向来与乐相关的武学,是最吃童子功的,既要内力深厚,又要乐理的天赋灵性。只想结个善缘,倘若有朝一日我真需要天琴后人相助,望你们还记得今朝之诺。”
“那是自然啊……”裴猗兰却有些尴尬,犹豫半晌,道,“嘿嘿,可是……我那杀千刀的二叔和祖母走前,却将天琴谱的风声散了出去——想也知道,先前驿馆遇刺也是他们干的。虽然在皇城根底,没人敢明火执仗地上门抢,可我阿娘说,这种藏东西的事儿最好狡兔三窟……”
柳应钟!
这个女人真是八百个心眼子。
青蘋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说她做人不地道,倒也信守承诺,确实将天琴谱奉上,昏迷数日也叫女儿来看望,算是全了侠义之道,但偏偏藏了许多小心思,叫人觉得不大纯粹。
从醒的这天起,柳应钟也常随女儿过来看望她。或是心虚算计太多,或是同情她蒙此大难,也许还有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柳氏总会带来许多确是她想听的秘闻。
甚至,柳应钟在收拾裴相书房的时候,发现书箧中有关巫蛮的旧宗军情,也会主动问青蘋是否感兴趣。
青蘋全要了过来。
她一折折翻看,与记忆相核验,试图找寻有关巫蛮王族的记载。
看完魏帝克巫蛮的始末,只觉五味杂陈。
这桩战争的叙事,必须选择一个非常鲜明的身份视角,难以简单地概括是义或不义。
倘若她是二十年前的魏国人,必会哀怨兵灾倍重的徭役税赋,痛惜长埋洼月山的十万精兵。是如今的大魏人,多半早忘却了这桩陈年旧事,只在西南边陲做生意时,多了一条往痕都的商道。
倘若她是巫蛮人,好似也没什么可悲哀的,因为巫蛮国只有两种人,贵族和祭品——不过从字里行间感知,这种身份并不是固定的,会在某一个契机转换。但如今的巫蛮人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因为巫蛮仍然是大魏最时兴的奴仆源流地。虽然明令禁止拐卖,但听闻魏帝前些日杀掉的妃嫔,就是巫蛮奴出身。
她到底是巫蛮人,还是大魏人呢?
每每思及此处,青蘋总觉滞闷。
是非功过,此世文人不敢评说,然而战争的起源,却是魏帝遮掩在无数密折之下,不敢让天下人知道的一念私欲。
魏帝早年也算得上中兴之主,收复河西失地,东平渤海叛乱,武功赫赫。但随着年华老去,他渐渐染上了帝王常有的毛病,畏死。
凡人都畏死,虽说生死面前众生平等,可显然是有等级之分。
富人可以千金延医买药,术士能逆天偷生。一旦天下第一权贵财主开始思考如何长生,就意味着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开始将无数人搅动起来,或有知,或无知地赴汤蹈火。
第一份抄送裴相的折子,是言官的进谏,劝阻皇帝扩建太医院,停止搜集天下祥瑞。
起初,他先访岐黄,以重金招揽天下名医,机缘巧合,吸引了离谷出走的香附子。
显然,香附子等名医,即便再想要荣华富贵,也不敢欺瞒魏帝,自己能研制长生秘药。
第二份折子,出自裴相之手,是替皇帝起草,借三清诞辰为名,举行千道会,宣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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