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也有这场雨么?”
听到萧净月的问话,浮春愣在原地,思索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答:“回、回公主,钦天监算过了,明日雨停,正宜婚嫁。”
萧净月侧过身来,看到浮春手里捧着的榴花喜服与金丝凤冠,金红如焰。她记不清宣沣十二年秋有没有一场连下半月的雨,但确实有一道赐婚的圣旨。
——青玉公主毓质柔嘉,才德兼备,值适婚之年,上闻中书侍郎之子孙氏为人端直,正合公主下降,命择吉日备典。
圣旨抵达朝兰殿,十一月初八,也就是今日,尚衣局冒雨送来嫁衣和金冠。
不到月底,她就要成婚了。
“公主,容王殿下已经失踪数月,您成日恍恍惚惚,这可如何是好……”
浮春的声音在耳边由轻至重,萧净月回过神来,转头望向她的贴身侍女。
眼前的浮春还是稚嫩模样,穿着水绿色的圆领衫裙,梳着宫女一式的双垂髻,用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看她,满是担忧。
萧净月想起四年后,叛军攻城、毁殿烧梁,她在混乱中被霍守白掳走,之后再也没见过浮春,亦不知其生死。乱世弱女,想来也不会有多幸运。
“公主,您还好吗?”浮春见萧净月视线缥缈,更添担忧。
萧净月不知如何作答,仰首望天。
原以为如她这般罪孽深重,应堕入无边地狱,受刀山血池之苦,永世不得超生。可再睁开眼,她伴着秋雨,回到了宣沣十二年。
这一年,北方旱魃肆虐,赤地千里,民怨四起,几支叛军在暗处发展得如火燎原。
这一年,她十九岁,还是深宫里的青玉公主,巍巍皇城看起来依旧固若金汤,尚不知晓,王朝的湮灭已进入序幕。
“公主,尚衣局送来了喜服,您要试一试吗?”浮春壮着胆子发问。
萧净月刚回身,浮春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额头贴地,颤声道:“奴婢知道公主不愿出嫁,可是……可是圣命难违……”
宫里人人皆知,青玉公主是出了名的性子冷淡,不易亲近。浮春九岁便来到朝兰殿,贴身服侍青玉公主和小容王共处多年,依旧摸不透公主的脾气,惊慌的泪水簌簌而下。
殿外的雨势更急,如决河倾。
“别怕。”
浮春听到熟悉的声音,清冷如寒泉流响,她愈发无措,就在这时,萧净月俯身托住了她的手腕,语气多了几分温和,“起来。”
浮春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喜服不用试。”萧净月缓缓回到殿内,走到书案后坐下,浮春连忙道了声“是”,将喜服放在书案边上。
榴红绸缎绣了金线,成了这宫殿里的唯一一抹艳色,刺目得很,萧净月却不看一眼。她甫一提笔,浮春就帮她研墨,一边用余光偷瞧那件喜服,一边打量着萧净月。
青玉公主人如封号,不施脂粉,衣不择采,十年如一日地穿一身白色云纹的席地长裙,单螺髻上斜插一支青簪,端坐在书案后,与古书为伴,无论寒来暑往,也无喜怒哀乐。
就连大婚将近,也兴致寥寥么?浮春正漫无边际地想着,忽听萧净月开口:
“浮春,我记得你是姜县人。”
浮春猛然回过神,尚未回答,又听她问:“你爹娘的身子还康健么?宫里宫外可有心悦之人?”
浮春愣了一刹,咣当跪了下来:“奴婢不敢,奴婢八岁进宫,未曾出过宫,向来恪守本分,更不敢与男子有染!”
“浮春,听我说,我从未对你疑心。”
浮春缓缓抬头,满脸是泪。
萧净月静静地望向她,“宫里规矩严苛,孙府也未必自在,你不必跟着我受苦,若想留在宫里,我便把你安排到其他贵人处,若想出宫,我会替你备好钱粮。朝兰殿里有十几个宫女太监,然而我在魏营的那半年,只有你不顾风言风语,悉心照顾容儿,我甚是感激。”
浮春诧然,“公主——”
“无论如何,我不会害你。”
萧净月一向沉水无波的眼眸里露出几分柔和的善意,浮春顿时愣在原地。
公主怎么好像变了个人?
“公主,奴婢会一直陪着您,怎么能让您孤孤零零嫁到孙府呢?”浮春哽咽道。
“不,浮春,你为自己好好想一想。”萧净月向她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默许。
驸马孙氏膏梁纨袴,恶名在外,算不上好归宿,萧净月从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若是嫁过去,免不得一番水深火热。
更何况,她本就不想嫁。
她望向窗外,檐下风疏雨萧,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前世那个凄凄秋夜,横尸遍野的山谷,还有倒在血泊中的霍守白。
重活一世,有些债,她不能不还。
她须得想一个法子,解除这场婚事,既不伤害其他人,又能重获自由。
婚期将近,她开始筹谋。
筹谋出逃这种事,于她而言,已是熟能生巧。十四岁那年在魏营死里逃生一次,十九岁为了寻找容儿,她也几度出宫。
思索良久,她决定从她即将嫁的那位中书侍郎之子孙鼎入手。
若没记错,此人是皇后的表侄,十来岁的时候就逛遍了京城的青楼,这两年似乎收了心,头悬梁锥刺股,考取了进士。然而就在萧净月回绝了婚约的第二年,一场牵连甚广的科举舞弊案席卷了京城,孙鼎也牵扯其中,孙家倾尽家财,才保住了他的命。
四年后有许多人说,这场大案几乎是让萧氏王朝覆灭的最后一根稻草。
舞弊案后,一批臭名昭著的贪官被列在问罪名册上,朝野惶惶,天下百姓则欢欣雀跃,高呼皇上圣明。然而数月后,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一点风声都没有,厚厚一沓的问罪名册,最后只轻飘飘地死了一个七品小官。一时间民怨沸腾,天下皆乱,四方叛军陆续走出草野,攻占城池,燎原之火愈盛。
想到这里,萧净月有了主意。
皇帝不会容许舞弊案的存在,若孙鼎涉案其中,那他就不可能成为驸马。毕竟将来若东窗事发,连带着皇家的颜面都要折损。
她连夜写了封告发信,托人放在都察院外墙的铜匣里。
等待了两日,没等到任何回音。
却等来了贡院走水的消息。
浮春急匆匆地跑进来,告诉她:“公主,子时二刻,贡院走水,大火把所有考舍与存放的考卷簿册烧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剩!”
萧净月提笔的手僵了许久。
她既诧然,又觉可笑。
真是荒谬至极。
贡院号舍密集,因此特放置了许多水缸,以免失火,哪怕这场火是巧合,贡院的人手也不可能少到无力扑救,眼睁睁看着大火烧毁了一切,这分明是做贼心虚。
她那封检举信,打草惊蛇,以至于无尽罪孽都付之一炬,再无从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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