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过一场雨,日出便放了晴。
方过辰时正,司马府门前便开始热闹起来,各式各样的马车聚集在乌头门外,车上下来的郎君夫人们,无不锦衣华服,尽显尊贵,相互寒暄之言不绝于耳。
能收到司马府的帖子,自然不是一般人,苏崇夹杂在这群乡宦乡绅中,显得格外局促。
往年其实也来过,只不过彼时是因为他的官职,是随着吕县令一起前来拜寿,如今确是实打实地以个人名义收到帖子,叫他很难不激动。
苏崇左右环顾,见也没有能说得上话的,好不容易遇到个还算是熟识的,均州刺史的长史高钧,可刚要张口,人竟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径直走了过去,害得他只得低头理了理衣袍,以掩饰尴尬。
车上林氏探出手来等他搀扶,等了半晌也不见有动静,只得轻咳两声提醒,苏崇这才想起夫人和女儿还在车上,忙回身将人接下。
林氏本就生得极美,如今盛装打扮更是叫人移不开眼,有这样美的夫人在侧,苏崇不自觉挺了挺腰背。
苏韵才一下车,就被刚到的蒋玉澜拉住问东问西,在跟耶娘打过招呼之后,便同蒋老将军和蒋玉澜,先进了司马府。
“正卿!”
听到有人唤他,苏崇回头,见是吕善,不由得松了口气,行礼道:“子良兄,见到你可太好了。”
吕善笑着回礼,“还未恭喜正卿和弟媳,好事将近啊,我就说吧,徵儿是有福气的!”
提到女儿婚事,苏崇这才开怀一笑,“多谢多谢。”
“那咱们进去吧?”
进了大门,院子里已有不少宾客,三三两两散在各处低声交谈。
与苏崇不同,林氏可是第一次来司马府,原本想好好看看,这大将军住的屋子和院子,到底长什么样,却隐隐感觉到,有不少目光向他们投来,转过头去看,众人却仍似在交谈,无人看向他们,甚是诡异。
见林氏到了,司马氏从众多夫人簇拥之中抽出身来,迎了上去。
众夫人原本不认识林氏,隐约听到司马氏亲昵唤她“亲家夫人”后,便争先恐后拥了上来,七嘴八舌寒暄,叫林氏应接不暇。
都是女眷,苏崇不便多留,便同吕善一起,朝院子深处走去。
……
苏韵被蒋玉澜拉着,一路来到池水边。蒋玉澜缠着她,要她讲镇国公夫妇下聘,和殷妙筠她们吃瘪的细节。
下聘时她又没在场,全靠雪信听了墙角回来学给她听,不过殷妙筠吃瘪的过程她倒是全程都在,便绘声绘色学了一遍,听得蒋玉澜笑得直不起腰。
“谢三省真这样说的?”蒋玉澜笑出了泪,“真亏他想得出!”
苏韵也笑,正要张口,却听得游廊那边一片嘈杂,还未等听得真切,蒋玉澜拉住她的手,不由分说朝声音来源方向冲去。
“玉澜。”她挣扎着开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还是别凑热闹了吧。”
“这来祝寿的,可都是人物,谁家有点秘辛,都够说书的编上好一阵了。”蒋玉澜力大无穷,脚下不停,“这热闹不凑,晚上我都睡不着觉,快走!”
二人来到游廊,躲在转角暗处偷看。
院子那头是一群年轻郎君,谢三省与另一人被簇拥在中间,那人背对着游廊,围观众人皆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久闻谢三郎君有八斗之才,丹青音律皆有涉猎,何不借此机会,奏上一曲为大家助助兴?”
苏韵身形一震。
这声音她太熟悉了。
蒋玉澜显然也听出来了,讶然轻声道:“严朝闻,他怎么也来了?”
苏韵摇头。
此言一出,有几人也跟着起哄,谢三省摆手婉拒,“谢某技艺不精,登不得大雅之堂。”
严朝闻横跨一步,拦住他的去路,“谢三郎君又何必自谦呢?听闻谢三郎君有一把陈高先生手作的古琴,不如请出来抚上一抚,也叫我等见识见识,何为天籁之音?”
谢三省眯着眼斜睨着面前人。
刚刚提到这把琴,是他听闻苏韵喜好音律,特地叫人去买的,之后又花了七八天时间学了一首曲子,假装偶遇,弹给她听,彼时严朝闻也在。
原来是心里的坎过不去,故意来找茬的。
明白了来人的意图,谢三省冷哼一声,“你想听曲,前院有的是乐师,去点便是。”
严朝闻并不打算轻易罢休,“此言差矣,区区乐师,哪能与谢三郎君相提并论?”
谢三省嗤道:“知道不能与我相提并论,还想要我为你演奏?”
“谢三郎君如此推三阻四,该不会是,不通音律吧?”
已有人开始小声议论。
“我通与不通,与你何干,又为何要向你证明?”谢三省上前一步,面露蔑色,“倒是你,在我外祖父寿宴当日妄图寻衅滋事,意欲何为?以你的身份,不管是蹭了谁的脸面,日后再想进司马府,也是难事,我劝你有这时间,不如好好转一转,你那点见识,应该能长上一大截。”
“你——”严朝闻涨红了脸。
谢三省继续戏谑道:“哦对了,一会儿筵席上,会有许多你没见过的菜色,能吃就多吃些,吃不完,带走也是可以的。”
众人哄笑。
严朝闻双手死死捏成拳头。
看到这里,苏韵转身便走,蒋玉澜显然还没看尽兴,不过还是蹑手蹑脚追了上来。
一直行至较偏远的假山旁,她才停下脚步。
原本以为,她与严朝闻不会再有任何交集,退了亲之后,更不会有再见面的可能,如今他怎的阴魂不散出现在这里,还不自量力去挑衅谢三省?
蒋玉澜看出她神色有异,关心问道:“徵儿,你怎么了?”
苏韵摇摇头,“没事。”
“蒋七娘子!”司马先小跑过来,先颔首向苏韵致意,随后道,“蒋老将军四处寻你,叫你过去呢。”
蒋玉澜双手环抱胸前,头一别,“我不去。”
“这…为什么呀?”
司马先一怔,他可是自告奋勇来找人的,这点小事都办不成,在蒋老将军那里岂不是没脸?
“祖父又是要给我相看谁家郎君了吧?”蒋玉澜白眼快翻到天上去,“就那么想让我快点嫁出去,家里就多我一双筷子吗?”
“那肯定不是。”司马先仔细斟酌着用词,“不过家里有这样一位,有林下之风,有咏絮之才的孙女,蒋老将军迫不及待,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也是情有可原的。”
几句话夸得蒋玉澜心花怒放,强压嘴角,“真的?”
司马先煞有其事,“自然是真的。”
“那,”蒋玉澜转身对苏韵笑道,“那我过去看看。”
苏韵点头。
二人结伴离去,留苏韵一人在原地,陷入回忆。
前世嫁入严家之后,起初,她还能偶尔出来,和蒋玉澜她们四处转一转,吃茶听曲闲聊,可渐渐地,严母开始找各种理由,阻止她出门。
愚钝如她,还一心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不能讨阿姑欢心,如今想来,薄薄一纸婚约,竟将她禁锢至此,与坐牢无异。
不管怎么说,现下,她与谢三省的亲事已成定局,严朝闻再不甘心,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她抚着心口,渐渐冷静下来。
她该回去了。
长舒出一口气,苏韵转身,准备往回走。
“徵儿。”
听到这一声熟悉的轻唤,她脚下一滞,心跳都漏了半拍。
该死!
她左右环顾,百步之内竟无其他人,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不过面上依然佯装镇定,转头道:“严郎君还是唤我苏娘子吧。”
她语气中的疏离,深深刺痛了严朝闻,他登登向前两步,“你又何必如此呢?我不过是想跟你说几句话。”
苏韵下意识退了两步,“如今我已有婚约,与严郎君在此单独说话实在不妥,烦请严郎君体谅女子不易,高抬贵手。”
一想到她就要嫁做人妇,严朝闻心如刀绞,声音不自觉颤抖,“我且问你,他谢三省是不是以权势威逼利诱,强迫你委身于他?你实话告诉我,我就算拼了一身…”
“我是自愿的。”苏韵及时打断,没让他说出更离谱的话来,“寿宴怕是要开始了,我先走了。”
严朝闻上前,一把擒住她的手腕,不敢置信问道:“你说什么?你是自愿的?”
苏韵想抽回手,“你放开我!”
“我们才刚退亲,你说你是自愿嫁给他的?”严朝闻双眼猩红,厉声质问,“那我算什么,我们这几年算什么?”
面前的男人目呲欲裂,形容扭曲,哪还有半点清风霁月的样子了?
苏韵心生恐惧,拼命挣扎,“严朝闻,你快放开!”
咻!
一粒石子从不远处射来,不偏不倚,正打在严朝闻的手腕上,他吃痛之下,下意识松了手,再去抓时,苏韵已经逃也似的跑开了。
“别怕,我来了。”
谢三省将她挡在身后,柔声安抚,再抬眼时,眼神已变得狠戾,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严朝闻身前,一拳朝他下颌击去!
严朝闻不过一介书生,哪里受得了这力道,几乎是一瞬间便栽倒在地。
“你若能坦荡祝福,我还可以分你杯喜酒,如今看来,徵儿拼了命也要逃离你,真是明智之举。”谢三省面露鄙夷之色,警告道,“今日我外祖父寿宴,我不动你,再有下次,我砍了你的手!”
这样的话,若从别人的口中说出,苏韵可能不信,可她却丝毫不怀疑,面前的人能够说到做到,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袖。
“徵儿,我们走。”
谢三省拉上她的手,转身离开。
严朝闻撑坐起身,看着二人同去的背影,面色愈发沉郁起来。
就在昨晚,阿娘听闻镇国公到苏家提亲的事,气得饭也没吃,头疼了大半宿。
他从书院回来,端了汤药伺候,反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阿娘断定,徵儿定是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先跟谢三省勾搭在一块,暗通款曲,随后才吵着闹着要退亲。
他自是不能容忍对徵儿如此污蔑,分辩了几句,意料之中地,迎来了阿娘更加恶劣的谩骂。
阿娘哭天抢地,骂他没出息,如今整个严家都因为他颜面扫地,还闹着要去撞墙,好到下面去给阿耶赔罪。
就这样,一直闹到三更天,他身心俱疲却也没了睡意,在院子里枯坐到天亮。
他还是笃定,徵儿定是为人胁迫,他迫不及待想见她一面。
想到寿宴她很有可能会出现,今日一早,他便到岑夫子门前候着,求先生带他到司马府祝寿。
在这之前,岑夫子曾多次委婉表示,现今这世道,想出人头地,光闷着头写文章不行,还得现实些,靠人情世故造势,靠黄白之物疏通,宝石才有大放异彩之可能,可他却不屑于此,多次拒绝先生的好意,如今突然转了性,岑夫子惊讶之余,也颇为欣慰,这才带他来到此地,想着多结识些人也是好的。
他舍了风骨,舍了尊严,却得到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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