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软禁
冯致尧的秘信和庆裕帝的御旨几乎是先后脚进入阮府的。
阮信率着一家人跪在外仪门处接旨,传旨的驿令太监披着大红色的礼袍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宣读圣旨。
宣旨毕,阮府的下人给太监递了一方湿帕,仔仔细细擦过一回脸,洁白的绢布染上了一层黄色的汗油,被随手丢弃在地,人还是不下马。
阮青时眼神暗了暗,终究未动声色。
“如此,奴婢就给将军、小将军和小姐道喜了!将军戍守边关多年,如今双喜临门,也算是苦尽甘来,赶紧准备了上路罢,也好早点面见陛下谢恩!”
阮信不起身,也不接旨,沉声问道,“税赋的事怎么说?”
太监觉得好笑,如今阮信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闲心问税赋,这不就是不识时务嘛!想到此处,他又觉得阮信有些可怜,好端端一员封疆大吏,如此糊涂,还不如他们这些内监看得明白。
因着好心提醒了一句,“陛下自有陛下的考虑,将军还是先顾眼前吧!”
阮信还想再说,被青时轻轻拉了衣角,终不再言。
太监将这对父子的动作看在眼里,心道,小将军倒是个聪明人,只是可惜,一辈子只能当个闲人了。
皇家没有准了退婚的折子,冰绡心里不是没有失望。
如果不去当什么太子妃,就可以继续留在爹娘和哥哥身边,虽然名声坏了,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就是,就算将来嫁了人、找个不嫌弃她的平凡丈夫,也可以留在凉州生活,一家人常来常往,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现在圣旨要她进京,她的下半辈子注定要在深宫里度过了,可这也不过是和从前一样,将早就预定的命运续写而已,她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将来入了东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只是,凭什么自己任性犯下的错,却要拿哥哥的一生去还?
他是那样一个惊才绝艳、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北疆的高天广地才是他的归宿,一辈子困在京城里,逢迎在膏粱纨袴之间,吃酒混日蹉跎一生,还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来的干脆。
阮青时绝不甘心做倒插门的赘婿,即便对方是皇家,娶的是公主,身份是驸马,他也断然不愿。
冰绡想跟哥哥道歉,这份歉意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无论是怎么样的语言,在一个人一生的命运面前,都显得过分轻浮。
青时拿过帕子轻轻为她拭泪,温声道,“别哭,不怪你。朝廷想拿咱们家开刀,早晚都能找到借口。”
“可是……”
“没有可是。绡儿,你记住,这世间万事万物,有阴就有阳,有福就有祸,‘反者道之动’,危中亦有机。”
阮冰绡似懂非懂,“哥哥的意思是还有转机,可……转机在哪里呢?”
青时微笑,摸了摸冰绡的头,道,“那是父亲和哥哥的事。快去帮阿娘收拾东西吧——帮我劝劝她,不要伤心,下雪怕什么?咱们慢慢清扫就是了。”
冰绡的愧疚和担忧并不能真的放下,望着哥哥离去的背影,那瘦削而挺拔的身姿笔直如剑、直指云霄,她忽然觉得,樊笼困不住蛟龙,终有一日他会一飞冲天。
一股豪情莫名涌上心头:阮家的危机,不只是父亲和哥哥的事,更是她阮冰绡的事。
她要去劝慰阿娘,打点行囊,明朝上路后,还有很多事要做。云州府檀琢的仇,也要在往后漫长的时日中,百倍以报之。
…………
阮青时并不能真的如他表现得那样云淡风轻。
阮信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青出于蓝,无论是城府还是智计都在自己之上。可他万万没想到,青时的心思竟然这样大。
他竟然问自己,“敢问父亲,我百万将士浴血奋战,保的究竟是他明家的天下,还是天下的黎民?”
阮信被他这话问得心惊胆战,喝令他住口,往后永远不许再提。
青时冷笑,“我阮青时只做万民之臣,不为一姓之奴!父亲若是想不明白,儿子只好替父亲早做打算。”
阮信惊怒交加,犹自不敢高声,只压抑着怒问,“你想干什么?不要轻举妄动!有些事,踏出一步就回不了头,棋差一着,我们全家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阮青时扬眉,似是不屑,“听之任之、引颈就戮,就能保一条全尸了吗?父亲难道不知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事在人为!”
阮信和青时在书房里争吵,阮七沉默站在一旁,面色苍白,形容憔悴。
五十军棍的伤还没完全愈合,一颗患得患失的心从未得到过片刻安宁,本以为是因祸得福,不想一道圣旨传来,他连为她忐忑不安的资格也彻底失去了。
“即刻进京,就近择吉日完婚”,她很快就是太子妃了,可那昏庸懦弱的无能太子,如何配得上她?她如冰如雪,浑浊的深宫大染缸容得下她吗?
如果、如果青时起事,他亦不惜“冲冠一怒为红颜”,就算她对自己无心,只当是将一颗好头颅献祭给亲妹子便是,没什么值得可惜。
阮信并不知道阮七的心思,但他知道,阮七只是自己的半个儿子,却是青时的十足兄弟。青时的意思,也就是他的意思了。
素日里,他怀着一颗栽培儿子的心,手把手带着他们两个,军务大事全然不避,心腹将领也任由他们接触,更是将亲兵也交给阮七去带。
不光如此,他还任由青时养了一只银羽卫,那是一群武功高强、行踪莫测,却唯青时马首是瞻的死士!
当时青时怎么说来着?哦,当时他说的是,“北戎贼子狡诈多端,惯用下作伎俩,不可不防。父帅何不提早打算、以防万一?”
如今看来,只怕他不是为了防北戎,而是另有图谋。
上次冰绡出事,他与阮七二人配合默契,未报主帅,便一人带着亲兵,一人领着银羽卫,径自出了大虞境,多么胆大妄为、不知死活。
此次右相冯敬尧的密信,竟然也是先经了他的手,之后才到自己案上——他是什么时候与京城联络上的?自己全然不知。
阮信越想越心惊,此刻看着自己的长子,竟觉得那样温煦端雅的一张脸,底下却心机深沉、深不可测,阮七举止从容、气度非凡,此刻看着,也是个胸中有丘壑、脑后有反骨的狂徒。
只是不知,他们两个背着自己干了多少事。若不是今日青时吐露了心声,只怕直到事发,自己还蒙在鼓里呢!
思虑至此,阮信再无犹豫。一声令下,命人下了青时和阮七的佩剑,一应印信全部收缴,将二人分开软禁于将军府后宅东西耳房内,除一日三餐,不许任何人探视。
不到上路赴京之日,阮信是不打算将两人放出来了!如此,或许可以悬崖勒马,亡羊补牢。
…………
京城,同春楼。
二楼临街包房内,一容色冶艳的白衣公子正自斟自饮。
在云州时,他就听人说过同春楼的黄柑酒,说是“色泽鲜亮,气味甘芳,入口凉柔”,如今喝来,不过尔尔,尚不及云州村野家酿。
“我本粗鄙村夫,却要到这京都,尝一尝黄柑佳酿。”
白衣公子用念白腔诹了一句戏文,垂眸把玩手中杯盏,意态疏狂,行止恣意。
跪在下方的中年汉子听了,随口接了一句,“云州酒肥,黄柑味酸。不品不知黄柑意。”
这话说的有些意思,檀琢勾起嘴角,道:“哦?黄柑如何味酸,你且说来听听。”
那中年汉子便将近日朝堂之事巨细靡遗禀报了,地点,人物,谈话,表情,竟跟亲眼见了似的,分毫不差。
“一国之君,不思救民于灾厄,反倒私心炽盛,将天下视为私库,只知玩弄权术,耍些儿女婚姻的小伎俩,令人齿冷。”
末了,那汉子还评价了一句,很是愤愤不平。
“阮家就这么认了?”
“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但据属下所知,那阮青时绝非任人搓圆揉扁之辈,单看他另设银羽卫,又与京中要员密信往来便知,往后定有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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