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
葛大海靠在楼道口吸烟,手上提溜着一瓶陈醋一瓶酱油。听闻葛朱丹唤他,猛地转过头去冲她笑:“嘿,囡囡回来了啊。”
他的牙齿泛了黄,烟熏着,能从唇齿间感受到一个中年男人的沧桑。他是牙刷厂的工人,负责在刷柄壁上植**上孔,每一柄牙刷的**都像他的寸头一般茂密地挺立着。
他努力工作供她去读书,让她的眼睛去写诗去朗诵,唤醒了他干涸乏味的灵魂。他给牙刷植**时会想起朱丹浓密纤长的睫毛,都是一般的他所创造出的美好作品,他修正了创造的定义,认为创造并非是从生育开始,像他这般费劲心血的去养育一个孩子,是更伟大的一种创造。
朱丹的一双眼睛是会说话的,宛如泡在蜂蜜罐里一阵子之后让人甜的颤牙。他看着朱丹一天天的长大,那双水灵的葡萄似的眼睛是会在狭小的弄堂里写出一首诗来。
他望着她,她却蓦地把头低了下去,一瞬不瞬地盯着鞋子。
朱丹嗫嚅道:“阿爸,你刚刚去哪儿了?”
葛大海眯起眼睛,用力地吸了一口烟,说话的同时一股浓浓地白烟从鼻腔喷出――
“还能去哪,买酱油呗。”葛大海一把拉住她的手说,“走,回家。”
朱丹不再说话,始终低着头,吃饭时也低着头只看碗里的饭。葛大海频繁地替她夹菜,她吃得慢,碗里堆成了一座小山,满到快要溢出来。
周兰芝斜着眼说:“在外面偷吃了一肚子的好东西,哪还有胃口吃我做的饭?”
葛大海陪着笑脸说:“**了一天活了,饿坏了,吃不下有我包圆。”
周兰芝骂道:“你就知道吃吃吃,饭桶一样,这丫头可都让你惯坏了!”
朱丹在心中冷笑,她替葛大海感到悲哀,也替自己感到悲哀。而导致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就是她的亲生父亲,他是这个家共同的敌人,共同的伤疤,由不得旁人去揭,去窥看。他们是三个可怜的人儿凑到了一起组成了一个家,各有各的委屈,各有各的心思。
这个敌人有点像是历史里的人物,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记载,摸不着看不见,不知踪迹,不知是否还存在。
但是仅凭那点记载就足以让葛朱丹痛恨他!元稹是他,陈世美也是他,古往今来所有抛妻弃子的男人都写着他的名字。她痛恨他,也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眉眼像他,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液。
她的美丽也因为他沦为了罪该万死的丑陋。
每当周兰芝说她如何如何像他,如何如何与他如出一辙,她都感到一阵恶心,她为自己像这样一个人感到恶心,也为母亲把他们放在一起相提并论而感到恶心。
为此,她是极度自卑的。所以她不大爱照镜子,走在路上也总是低着头,是别人夸奖她漂亮反而会觉得不可思议,怀疑那人不是别有用心就是过分善良,或者干脆质疑对方的审美存在问题。
她是承受不了一点儿赞扬的。
她歇斯底里地说:“如果你讨厌我,就不应该把我生下来!”
但换来的是同样的歇斯底里:“你以为我想生你啊,要不是怀了你,我现在早已经去了香港,做了阔太太了!”
朱丹是无法理解自己的出生与香港还有阔太太有什么联系,香港对她来说太遥远了,像是另一个国度,阔太太更是另一个国度里的产物。
她只能委屈道:“那我又有什么错呢,你生我时可问过我的意见?”
周兰芝顶不喜欢她回嘴,骂道:“白眼狼东西!你要是觉得被我生下来委屈那就**好啦,是跳黄浦江去还是出门被电车碾死都随你。”
她已经哭成了泪人,赤着脚跑了出去,弄底的石卵路硌着脚掌心,翻倍的疼痛。
她的眼里噙着泪,看地是坑坑洼洼的,看人是两个头四只眼睛两张嘴,看两个孩子跑过去像是一群孩子跑过去。她看见吴桂芬,是两个交错的吴桂芬,两个烫了新头发的吴桂芬,蜷曲的头发像一条条肥硕的蚯蚓盘在脑门上,那蚯蚓也是交错的蚯蚓。翠绿的旗袍上绣着牡丹花,并蒂开着。一周里她有五日是要工作的,在华懋大饭店里给人当老妈子。
不过她是顶不喜大家把她和弄堂里的那些老妈子相提并论的,大多时候是会掏出一沓名片出来骂你:“没宁教的东西,侬不晓得不要乱讲的好伐,阿拉美容专家啦。”
要是有人还是不信,她是会气急败坏地蹦出一句洋泾浜英文骂道:“You stupid jerk!”
吴桂芬是闲不住的性格,尤其是嘴,比老虎窗上的麻雀还要聒噪,她自己却说这是一种职业病,这天下的职业都会使人生病。
朱丹见着她是有点儿心生厌恶的,厌恶她在母亲面前搬弄是非,厌恶她翕动不止的紫红色嘴唇。她的厌恶是由一件事情上升到一个人,全面否定,透着稚气,过几日也就淡忘了。
她一心祈求与她擦肩而过,恨不得钻到墙缝里去把自己藏起来。
可吴桂芬却直径朝她走来,“呀,朱丹啊,你怎么
光着脚丫子跑出来了呀?”
朱丹沉默着,身上发着抖,但她心里住着一只小狗,想上去咬她一口。
吴桂芬不知,蹲下来去看她哭得泪迹斑斑的脸,“哟,怎么哭成小花猫了呀,跟你姆妈吵架了?”
朱丹别扭的摇了摇头,垂着眼。
“母女间哪有不吵架的,吵了闹了就过去了好伐,可不能往心里去。你看看,鞋子袜子不穿的,女孩子家是最不能着凉的,听到没?”
朱丹见她说得真诚,心中好受一些,仍是不去看她。
“来,跟吴姨回去,我昨日刚买了屈臣氏汽水,阿喝啦?”
朱丹是不屑于一瓶汽水的,但远远瞧见葛大海追了出来,只好拉着吴桂芬的手说:“喝。”
吴桂芬生了两个闺女,小女儿佩瑶是葛朱丹的同学,另一个大女儿佩琳是弄堂里出了名的精神病,听说见不得别人家刚出生的小娃娃,见着了就发疯,哭着喊着说是自己的囡囡。
对此弄堂里有许多关于佩琳的谣言,老妈子们说佩琳的孩子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流产流掉了,孩子六个月大,已见人形,是个男孩。太太帮之间又传着另一个版本,说孩子其实没死,被佩琳偷偷生下来了,不过一生下来就被男方上门抢走了,又说,男方身上有枪,臂上文着刺青,是混青帮的。
先生帮往往是弄堂里最后一批听到谣言的,他们对老妈子和太太的话心存疑窦,常常站在更为严谨和科学的角度上看待问题,他们向来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们说佩琳看上去就是个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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