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兰芝的衣柜里是几件素色的长旗袍,灰扑扑的调子,不称肤色,反而使人看上去更加珠黄,但她偏爱这种暗淡的没有生气的色彩,从苏广成店里新购买回来的衣裳也好似在墓穴里葬了几千年似的泛旧,无故把人穿得丧气显老,是走在马路上会被融进建筑物和栏杆里去的。
可仔细端详她的面庞,是能端出美人迟暮的蛛丝马迹来的。
在朱丹的记忆里,母亲展颜一笑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是比夏天吃刨冰生日吃蛋糕还要稀有少见的。待她成年,姆妈的笑就成了失落的文明,是得钻到古埃及的金字塔里头去找寻。
受母亲的影响,她从小也是多穿素色衣裳,即便是蓝,红,也是蓝灰,豆沙红,总是混着点灰在里头,不纯粹也不艳丽,老气横秋的。
她自己其实最喜欢白色,纵使一点污渍都能够看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所以她认为越是深的颜色越是易于藏污纳垢,黑色最甚,最具欺骗性,是骗人,也是骗己。于是午夜成了一天当中最污浊的时刻――肮脏的思想,行为,交易都应该发生在此时。黑色会藏纳一切,是保护色也是遮羞布。如此一想她觉得电灯真是促进人类文明的伟大发明。
朱丹和兰芝是一前一后走在街上一眼就能被人识别出是母女的那种相似,暗淡的衣袖里若隐若现一双粉白的玉臂,鹅蛋脸,一样的兜财下巴,上唇中央突出一块唇珠。
唯独眼睛和鼻子不像,周兰芝生的是一双荔枝眼,鹰钩鼻。葛朱丹则是杏仁眼,悬胆鼻。除此之外,朱丹的头发是细细地像绸缎似的坠着,倒不似她母亲如线一般的发质。偏偏周兰芝素来不烫头也不爱编发,随意地将头发拢在脑后,过度的随意就是一种敷衍,是敷衍自己的身体,也是敷衍别人的眼睛。
朱丹认为她的母亲是酱油弄里最不讲究打扮的妇女,就连别家的佣人和老妈子都是会把一头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更有几个捡女主人用不完的化妆品描眉画眼的,路过街头巷尾也是会惹人多看两眼。
朱丹认为她的母亲是酱油弄里最不讲究打扮的妇女,就连别家的佣人和老妈子都是会把一头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更有几个捡女主人用不完的化妆品描眉画眼的,路过街头巷尾也是会惹人多看两眼。
周兰芝见了便骂:“十三点!我看侬是丑人多作怪!”
对方听见了不悦,回头狠狠瞪她一眼,再朝地上啐一口唾沫。
周兰芝每每也都瞪回去,啐回去。
弄堂的水泥路其实是男人的烟痰和女人的口水铺成的,砖墙是孩子的脚印和手印砌成的,屋檐是由每家每户的衣衫被褥搭建成的。
男人是笼子里的鸽子,天一亮就扑腾着飞出笼子,天一黑又拖着疲惫的身躯回笼。女人是老虎窗上的麻雀,飞不高,终日在窗台和弄堂底里游走。日复一日,寒来暑往,思想却是大相径庭。
鸽子或许知道自己是鸽子,麻雀倒未必知道自己是麻雀。
周兰芝在朱丹的成长中日趋枯萎,她老了,身体老了,心更是老态龙钟了。她喜欢搓麻将;喜欢听留声机空转,然后把烟头摁在上面熄灭;喜欢徒手去拔玫瑰花枝干上头的刺;喜欢看电影海报却誓死不去影院;喜欢抓着一把瓜子去听弄堂犄角里的飞短流长。
关于谁家孩子早恋 ,谁家男人出轨这种事情,周兰芝永远是最早知晓的那一批人之一,可谓是酱油弄里的小报记者,传的是闺房秘事,捕的是没风的影。
看报纸的话,她又专挑着大字看,其次是广告,再其次就是娱乐八卦。朱丹也是如此,极其爱看报纸上头的广告,配着插画,看得津津有味。倘若看到新鲜牛乳的宣传,便要望着广告画馋上好一会儿,翻一面看到美体帮腰带的广告,接连几日逢人便不自觉得往人家腰上看。
看报纸的话,她又专挑着大字看,其次是广告,再其次就是娱乐八卦。朱丹也是如此,极其爱看报纸上头的广告,配着插画,看得津津有味。倘若看到新鲜牛乳的宣传,便要望着广告画馋上好一会儿,翻一面看到美体帮腰带的广告,接连几日逢人便不自觉得往人家腰上看。
琉璃便是将登广告的那一页压在闺房的梳妆盒下,或者剪下来贴到日记簿里,转而成了一种欲购买清单,日记簿越粘越厚,实现的寥寥无几,最后成了一本“遗憾”。
每逢生日前朱丹都是会以各种借口朝琉璃借阅日记簿做功课,从中选择她能买得起的商品作为礼物送给她。
去年送的是一瓶蔻丹,前年则是一把牛角梳。
朱丹将它奉为“礼物圣经”,虽然有点**的意思,但花的却是讨好的心思。
她对琉璃说:“我劝你以后把它烧了,否则谁要追求你可谓是轻而易举。”
琉璃却骂她:“傻瓜,别人又怎么知道它呢?除非......你背叛我!”
朱丹发誓道:“我向佛祖耶稣玛利亚保证,我永远不会背叛琉璃。”
琉璃嗔笑道:“你哪有发誓的样子!东方的,西方的神明你都敬仰了也都得罪了,是要被两边的教徒一起骂的
,我也是要骂一骂你的。”
“他们可以骂我,你却不能骂我,因为我对你最是忠诚!”
“你的忠诚天地可鉴,来,把手伸过来。”
朱丹照做,像小猫似的把爪子递过去,歪着头问:“你新买的蔻丹吗?”
“昨日永安百货刚上的新货,少见的肉桂色,你瞧瞧我的手,好看吗?”
朱丹不假思索地说:“好看!”
她是真的觉得好看,也是因为是孔琉璃,她涂什么都是好看的。
“最近流行蔻丹搭配同款点唇膏,就是这一支,涂在唇上润润的,跟果冻似的。”琉璃说着嘟起嘴唇,她的唇纹很淡,像是用一个玻璃罩子把粉唇锁在里头,让人忍不住想要敲破玻璃罩子去一探究竟一亲芳泽。
贴近脸,还有一股淡淡地水果香甜。
朱丹恍然大悟道:“我一来就瞧见你嘴巴油润得很,我还以为你是刚吃了饭……”
“朱丹!属你最会说扫兴的话!”
朱丹讪笑道:“我不是男人,也不是百货公司的阿大先生,不图你钱,更不骗你感情,我说的才是顶真的大实话。”
“照你这么说,我身边除了你,岂不是谁都不能信了?”
“不,你阿爸阿妈还有弟弟也还是可以信的。”
琉璃把蔻丹点在她的鼻子上,又顺势给她画了个猫脸,闹了起来,赤着脚在闺房里乱跑;两人轮流钻到衣柜里面变装;学着杂志上头的教程给对方编辫子,把对方当做模特一般的替她化妆打扮,这是女孩子家的闺房游戏,永不过时的。
琉璃把蔻丹点在她的鼻子上,又顺势给她画了个猫脸,闹了起来,赤着脚在闺房里乱跑;两人轮流钻到衣柜里面变装;学着杂志上头的教程给对方编辫子,把对方当做模特一般的替她化妆打扮,这是女孩子家的闺房游戏,永不过时的。
她们玩累了就坐下来吃糕点,吃奶油蛋糕、喝英式红茶、翻杂志,说悄悄话。无线电台正播着周旋的《鸽子》――
“开纱窗探探,看见有小小鸽子,
那就是不才变成功,飞到窗儿外,
听听教训,
请细细地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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