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杨花又落时
村东头的风总带着股杨树叶的腥气,像是被揉碎的青核桃皮混着露水浸泡过的铁锈味。那片挨挨挤挤的杨树林是我们的地盘,每棵树都认得我们的脚印。永嘉哥家就在树林西头,三间土坯房像被晒蔫了的倭瓜,陷在黄土里。墙皮裂得像老树皮,下雨时能数出二十七个漏雨点,永飞娘总在屋里摆着大大小小的盆罐,叮叮当当能响到后半夜。雨水顺着椽子往下滴,在陶罐里敲出不同的音调,永嘉哥说这是老天爷在教他们唱歌。
南头的小厨房更像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杨树叶,几根歪脖子椽子挑着油毡,每逢刮大风就噗啦啦响,像要挣脱地面飞走似的。门后那口井是全村最深的,井绳磨得发亮,永嘉哥说那绳子上的毛刺比他爹的木锉还扎手。我们蹲在井台边看井底时,总觉得那汪水像块浸了月光的玻璃,能照见天上的云彩在里头慢慢飘。有时井水会映出我们的脸,被波纹揉碎又拼凑,永嘉哥说这是井在记住我们的模样。
我最早记住永嘉哥,是因为他爬树的样子。那年开春,我家后墙的老杨树上来了群灰麻雀,它们把窝搭在最高的树杈上,整天叽叽喳喳吵得人睡不着。那棵杨树得两个我才能抱拢,树干光溜溜的,树瘤子长得比算盘珠还小,村里最胆大的二柱子试过三次,爬到丈把高就滑下来,裤裆磨出个破洞,被他娘追着打了半条街。二柱子揉着屁股哭嚎时,永嘉哥正蹲在井台边磨镰刀,火星子溅进井里,发出嘶嘶的响声。
"我来。"永嘉哥往手心啐唾沫时,杨树叶的影子在他脸上晃。他穿件洗得发蓝的粗布褂子,袖口磨出的毛边像蒲公英的绒毛。我仰着脖子看他往上爬,脚底板碾着树下的杨絮,软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他的手指抠进树皮裂缝时,指甲缝里立刻塞满了绿霉,膝盖顶着树干发力,粗布裤子磨出片白花花的印子,像落了层霜。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背上烙下流动的光斑,像许多尾金色的小鱼在游动。
风从杨树林里穿过来,树叶哗哗响,像有谁在远处拍手。永嘉哥离鸟窝还有两尺远时,忽然停住了,我看见他后背的褂子湿了一大片,汗珠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在阳光下亮得像银丝。有片杨叶粘在他的脖颈上,随着脉搏轻轻颤动。他忽然把身子一荡,像只老鸹斜斜地飞过去,胳膊肘顶在树杈上,另只手猛地探进鸟窝。整个树冠都跟着晃动起来,杨絮如雪般簌簌落下。
"抓住了!"多气在底下跳着喊,手里攥着的杨树枝条摇得哗啦啦响。永嘉哥抱着鸟窝往下滑时,树皮把他的胳膊划出了血印子,可他眼睛亮得惊人,像揣了两颗星星。落地时他打了个趔趄,怀里的鸟窝却稳稳的,几只没长毛的雏鸟在干草里哆嗦,嫩红的皮肤像刚剥壳的花生米。有只雏鸟张开黄灿灿的喙,发出细弱的叫声,永嘉哥用指尖碰了碰它的脑袋,那雏鸟竟安静下来。
"给。"他把鸟窝递给我时,我才发现他的手掌被树瘤子硌出了红印,像朵没开的花。那天我们蹲在杨树下,看永嘉哥用杨树叶编了个新窝,他的手指在叶脉间穿梭,比他爹用刨子还灵巧。风把杨絮吹到雏鸟身上,像盖了层白棉被,永嘉哥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里落了片杨花,像只停在那儿的白蝴蝶。多气数着鸟窝里的雏鸟,永嘉哥却仰头望着树梢,那里还留着空巢的轮廓,在风里轻轻摇晃。
后来每个春天,永嘉哥都会带我们去看新来的鸟窝。他教我们分辨各种鸟巢的构造,说灰雀的巢最粗糙,黄鹂的巢像只小箩筐,斑鸠的巢简直就是在敷衍。有时他会从口袋里掏出些谷粒,撒在树根处,说这是给鸟儿的补偿。多气总是学着他哥的样子,踮着脚往树杈上放棉絮,说这样鸟儿做窝时就不愁材料了。
东窝子的芦苇总比别处长得疯,黄灿灿的穗子能没过人头顶。那年夏天,南崖下的瓜田被獾祸害得不轻,三婶家的西瓜被咬得全是窟窿,红瓤子流在地里,招了满田的绿头苍蝇。永嘉哥蹲在瓜田边,手指捏着块带牙印的瓜皮,指甲缝里还沾着早上修农具的机油。他把瓜皮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皱成个疙瘩。远处的杨树林沙沙作响,像是也在为被糟蹋的瓜田叹气。
"今晚去熏。"他说话时,杨树林的影子正爬到他脚边。二柱子啃着半块甜瓜嘟囔:"东窝子有瘴气,我爷说进去就出不来。"永嘉哥把瓜皮往地上一摔,汁水溅在他的布鞋上:"再不去,你家的玉米都要成獾的口粮。"他的布鞋已经破得露出脚趾,可踩在瓜汁上的样子依然稳当,像棵扎了根的杨树。
多气也想跟着,被永嘉哥按在杨树干上。"你留着,"他扯了根杨树枝条塞给弟弟,"数清楚树上有多少个鸟窝。"夕阳把东窝子的芦苇染成了火红色,他们抱着麦秸钻进那片红里,背影越来越小,像被烧掉的纸灰。多气攥着杨树枝条的手在发抖,枝条上的叶片窸窣作响,像在安慰他。
我和多气趴在打麦场的草垛上,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腿,凉丝丝的像贴了块冰。远处的蛙鸣此起彼伏,月亮从杨树林后面慢慢爬上来,像个被啃了一半的烙饼。多气不停地数着树上的鸟窝,数到第七个就乱了,又从头开始数。草垛里藏着几只蟋蟀,嚯嚯地叫着,多气说它们在给獾报信。
东窝子那边先是冒起缕青烟,细得像根棉线,风一吹就歪歪扭扭地缠在芦苇上。接着烟越来越浓,黑沉沉地滚起来,把半边天都染成了墨色,连天上的月牙都像被熏黑了。多气拽着我的胳膊,手指抖得像片杨树叶。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倒映着远处的火光。
烟忽然塌下去一块,露出后面灰蓝色的天,接着又猛地涌起来,比刚才更凶,连杨树林里的风都带着股焦糊味。二柱子他哥跑回来时,脸黑得像涂了锅底灰,只有眼珠子在月光下亮得吓人,他抓着麦秸往回跑,草屑从怀里漏出来,在地上撒成条虚线。"快逮着了!"他喊着跑远了,声音撞在杨树干上,弹回来时散成了碎片。
我数着他的脚步声,数到第二十七下,听见东窝子那边传来吆喝,还有什么东西倒地的闷响。多气跳起来拍手:"抓住了!肯定抓住了!"他的笑声在夜色里传得很远,惊起了杨树林里的几只夜鸟。
可他们回来时,手里空空的。永嘉哥走在最前头,脸上的黑灰被汗水冲出道道白印,像幅没画完的画。二柱子哭丧着脸说,獾从另个洞口钻了,他伸手去堵,被爪子挠了道血口子,粗布裤腿上的血渍在月光下紫得发黑。血珠顺着腿肚子往下淌,滴在黄土上,变成深色的斑点。
"哭啥。"永嘉哥把自己的褂子撕成条,给二柱子缠腿。他光着的脊梁上沾着草籽,被月光照得像撒了把碎银。"明年它们再来,咱挖个陷阱。"他往东窝子那边瞅,芦苇在风里摇得厉害,像有无数黑影在里头晃。多气悄悄把杨树枝条插在二柱子家瓜田边,说这样能保佑明年不再遭獾害。
那年秋天,永嘉哥真的带着我们在瓜田边挖了陷阱。他挖土的样子很认真,每铲土都要拍实,陷阱底铺上干草,边上插着削尖的杨树枝。多气负责望风,坐在杨树杈上,腿在空中晃荡。陷阱挖好的那天,永嘉哥往里面放了块烤红薯,说是给獾的最后一餐。可惜直到落雪,陷阱里只掉进去过一只野兔,永嘉哥把它放生了,说等开春再来收拾獾。
永嘉和多气慢慢长大,上学需要用钱。永嘉哥就不去疯跑了,他在杨树林里开垦了片地,种上棉花和芝麻。我路过时总看见他在地里忙活,镰刀割芝麻的样子和当年爬树一样稳,芝麻杆倒在地上,排列得比他爹刨的木料还整齐。有时他会直起腰,望着杨树林发呆,汗水从下巴滴进土里,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有回我看见他教多气认字,在杨树干上用木炭写字,"人"字写得像两根并排的树枝。多气总写不好,他就握着弟弟的手,在树干上慢慢划,杨树皮被划出细碎的木屑,像撒了把碎金子。阳光透过枝叶照下来,那些木屑闪闪发光,多气的睫毛上也落了金粉。后来那棵杨树上刻满了字,远远看去像披了件缀满符咒的衣裳。
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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