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惟安回了晓竹轩。
那两个侍卫不知把秋玄清带去哪儿了,一去就没再回来,陆惟安一开始还抱着希望,坐在阶下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烈日打在脸上,照出炫白的光,忽明忽灭,她不肯闭眼,就眼巴巴地盯着。
直到鹿鸣堂的守卫换了人,她就知道不可能了。
是啊,横波是秋家送来的,就算要交代,闻府也是和秋家交代,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再也见不到横波了。
少女的音容和那行至末路的一眼彼此交替,这两个月来形形色色的笑交叠成光怪陆离的影子,陆惟安弯下腰,脸埋在双膝间,没哭。
往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意气被两条沉甸甸的人命拦腰打断,她眼珠上的水光干了,结成一层浑浊的膜。
她没哭——她不敢。
闻钧那一记耳光下手极狠,激起的耳鸣一时不止,像一把针硬攮进了颅脑里,没完没了地搅和,却也把她从没顶的悲愤里硬生生拖了出来。
不光带走横波的侍卫不见了,鹿鸣堂外值守的人也换了一批,阶上一层、阶下一层,间隔三步,围绕着鹿鸣堂站满了两圈。
附近全是闻钺的人,如今她也是“任闻府处置”的姬妾,如果让闻钺看出她对横波的死心怀恨意,她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还有……如果她死在闻府,那些让她束手的人就对陆誉没用了,届时他们又会是什么下场?
顾忌和牵念绑缚着手脚,她走不了,留不得,无处可逃,只能回去。
牙咬得太紧,两腮的肌肉僵住了,两腮又酸又胀,陆惟安几乎有一种自己的下颌要裂开的错觉。捏着自己的脸颊硬掰开了牙关,她用手撑住地,想站起来——没成功。
她摔倒时伤了腿,手腕也扭了,脚踝几乎失去了知觉,太疼了,她甚至没发觉自己的掌心也被鹿鸣堂地砖上繁复的雕花刮破了。
时值初夏,炽盛阳光把石阶晒得滚烫,陆惟安手心还在渗血,按上去简直像烧红的烙铁活活烙上了伤口,剧痛瞬间打穿了麻木的感官,她浑身发抖,手脚顷刻脱力,跌了回去。
冷汗浸透了薄衫,无可抵抗的疲倦席卷全身,她努力了几次都没站起来。
两个月前,她独自走出晓竹轩,穿过竹林时也是这样的。那时她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现在懂了。
是无能为力。
当初她动摇不了横波孺慕生父的心,如今她救不了横波的命。
千般恨意压在心头,扫不开、按不下,陆惟安直不起腰,还没长成的脊背几乎要被活活坠断了。她急促地倒着气,却倒不过来。呼吸一下快似一下,一下重似一下——然后停了。
她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大概是她在阶下停留太久了,开始有探究的视线朝她看来,一束、两束……是周围的侍卫,他们远远地看着陆惟安,却又像是完全看不到她,既不扶她起来也不赶她离开,任由她跌坐在阶下。
不能在这里久留。
一口咬在舌尖,陆惟安含着满嘴血腥味,硬逼着自己站了起来。
先前她强闯鹿鸣堂是借着闻钧那一句话才得以脱身,并不代表这事就结了。宴席上当着宾客的面,闻钺顾不上和她一个小小侍妾纠缠,倘若耽搁到宴席结束,再让他瞧见,还不知会有什么惩罚等着她。
腿脚还是疼,没人管她,她就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自己走,掌心伤口蹭在粗糙的墙面上,沾了泥灰,留下一个个血掌印,起初疼得钻心,挨过一阵,渐渐也就麻木了。
不敢走来时的路,陆惟安绕到鹿鸣堂后,沿着分隔内外院的高墙往回挪。足足走了一个时辰,她终于远远望见那扇连通闻府内外院的靖安门,依旧是没有守卫,风中只有花木的窸窣声。
可她再也不会觉得此地无人看守了。
闻钧的警告言犹在耳,她想起两个月前柳娘子送来的字条,昔日觉得荒谬猜测落到了实处,廊亭间似乎藏了无数双窥伺的眼睛,叫她毛骨悚然。
本能地加快脚步往门里跑,陆惟安跌跌撞撞,跨过门槛时扶了一下门框,掌心伤口擦过光可鉴人的铜条,她甚至没觉出疼,只感觉这铜条好似不是平的。
不同于正对靖安门那条宽阔平坦的石板路,南内院竹林里的小道是鹅卵石铺的,圆润光滑的石头美则美矣,走起来却着实不易。没有墙扶,陆惟安几乎是三步一趔趄,没走出多远就重重摔了一跤,发间残存的两支琉璃钗也掉了,她闷哼一声,撑着地往起爬。
这时,一只手递到了她面前。
年轻女子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她走到陆惟安面前,面目掩在横斜的竹影里,手却穿过罗网似的影子,悬在陆惟安触手可及的地方。
四目相对,陆惟安认出了来人:“璧月姐姐。”
璧月仿佛没看到陆惟安狼狈的样子,她拉起陆惟安,极快地上下打量了陆惟安一遍,没问她怎么受的伤,伤得重不重,只礼数周全地微微躬身:“陆娘子。”
陆惟安还了个礼。
“夫人让我送件东西去晓竹轩。”璧月低眉敛目,通身一派无害的温润气度,“既是碰上了娘子,就同行一段吧。”
东内院去晓竹轩根本不经过靖安门,璧月的话明摆着就是有问题,但陆惟安心力交瘁,实在没精神应付璧月了。她甚至扯不出一个笑,只好默默点了个头,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这行为堪称无礼,璧月却没有多言,安静地走在陆惟安身边。二人一路同行,陆惟安走得很慢,璧月却没催。她并不搀扶陆惟安,只在陆惟安每每要摔倒时伸手托她一把。
不知过了多久,晓竹轩紧闭的门映入眼帘,陆惟安再门前停下脚步,回身。
她没请璧月进院:“毓夫人让姐姐送什么来?”
璧月笑了笑:“送人。”
陆惟安一愣。
送人是什么意思?
“陆娘子,”璧月看着陆惟安的眼睛,微微笑起来,细秀的五官舒展开,是个别有深意的表情,“夫人让我在靖安门看着,若回来的只有您,就给您带一句话。”
什么叫“若回来的只有您”?
毓夫人早就知道鹿鸣堂会出事?!
那一瞬间,陆惟安控制不住五官,脸上的表情原原本本地烙进璧月眼中。透过璧月的眼睛,陆惟安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脸上的惊骇。
璧月好像是有意要打断她思考,紧跟着又说:“夫人知道娘子是有主意的,可世事总不尽如人意,不论做什么,势单力孤,总归难成。”
孤灯下许文毓的画上去似的笑和璧月此时意味深长的神情纠缠在一起,陆惟安仿佛被冻住了,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
璧月施了一礼:“娘子且入内休息吧,婢子告辞。”
连番话语在脑海中重叠交错,激出纷乱的回响,陆惟安以为自己会说不出话——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然而下一刻,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若无其事一般,冷静得让她自己都难以置信。
“有劳姐姐走这一趟,夫人所言飞鸾已经明白,只是飞鸾身上有伤,行动多有不便,待伤好之后,一定登门向夫人致谢。”
目送璧月的身影消失在竹林间,陆惟安站在门前,夕阳悬在天边,将落未落,去时天光的温度仿佛还在脊背上,璧月的话反反复复在心里转,她浑身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她吐出一口气,推开了晓竹轩的门。
院里墙边还堆着三天前闻府送来的木柴,她从柴堆里剪了根细木棍当拐杖拄着,吃力地弯下腰,揪墙角刚长出一小截的草药。
那是她和横波一起种的。
想到秋玄清,她眼眶又开始发胀,连忙闭了闭眼,直起身。
风送来荼蘼花将散未散的残香,混在草药的清苦气里,那么清晰。
大农丞是九卿之一大司农的属官,朝中只有两位,禄有千石,横波的父亲是两位里主掌铁政的那个,算来比另一位掌盐政的大农丞还要位高权重一些,背后还牵着世家势力,哪怕家族根基弱了些,怎么想也都还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样一个人的立场,闻钺难道一点都不在乎吗?
翻来覆去想不通,陆惟安心里乱得厉害,破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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