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没安监控摄像头。
确信已经捏住了对方脉门的小方，得意地将二郎腿跷到了桌上。
在他眼中，对面的裴率看完投影的视频后就像被霜打过的茄子，终于蔫蔫地垂下头开始害怕。
他实在是期待接下来对方抬头后求饶求助的表情。
——这将是从他爸那一辈开始的战争中，他小方家第一次大获全胜的胜利品。
裴率他爸，小方二叔曾经是他们X家村第一个男大学生。
从小，在所有人都众星捧月地奉承二叔时，小方他爸就不屑他人趋炎附势的虚伪嘴脸，告诉过小方真相。
村口第三户堂叔家的二女儿，才是全村第一个大学生。
小方记得，他爸每次说到这里之后，就会沉默几秒，深吸一口旱烟，然后将烟臭和感叹一起吐出：“所以生个女儿有什么用，跑出去读个大学，连妈老汉儿姊妹些［注］都不要咯。”
据说那个堂姐在逃婚后，一路吃国家饭读完了大学……但她逃走后就再没回过村，白白挡住后人路，占走了“第一个大学生”的名头。因此，村里大家计数都直接忽略她。
但小方需要记得，以此佐证二叔也不是真的多厉害。
以前是二叔每回来一次，他爸就会对着小方念叨一次。
抛开他爸的意见不谈，小方自己曾经是很喜欢二叔的。二叔读书期间每年寒暑假都要回村，每次刚回之后和要走之前，家里都会做最丰盛的饭菜，跟逢年过节一样的规格，连瓜子花生糖果都装满盘……二叔还总是给当时还是老X家唯一孙辈的他带新衣服、新玩具和各类零食。
好在很快，二叔就从“老X家的宝贝大疙瘩”混成了“全村最不孝的人”。
研究生毕业前夕，二叔做了一个违背老X家的决定。
二叔要和他大学期间认识的女朋友结婚。那个恋爱期间从没跟二叔回过家里的准二婶，曾经也是家里爱往外炫耀的二叔优点之一。
据说，对方是城镇独生女，家里从上一辈起就是大学生，有房有车有钱有人脉，全是留给女儿的——他们理所当然地换算，那不就等于留给二叔和他们家？反正结婚了，女方家老两口迟早两腿一蹬。
但当二叔回来通知家里，女方家结婚的条件是他俩的孩子，不论性别都得和女方母亲姓，且女方家还会立遗嘱，确保财产完好无损地落到这个孩子手里时，二叔就成了全村最不孝的人。
那还是计划生育的年代。家里一早就四处宣扬二叔考上了“铁饭碗”，只等毕业就职。而这同时意味着，在他们村里等同于“失效”的“计划生育”，是二叔为了自己的工作必须得遵守的金科玉律。
爷爷戳着二叔脊梁骨骂：“我们老X家这是要绝后啊！家里辛辛苦苦供你出来是要光宗耀祖的，不是给别家培养上门女婿的！”
从小总是被妈老汉儿嫌弃学习不行、干活也好吃懒做……总之，哪哪都不如二哥的小方爸，从此挺直了腰杆，还帮二哥说话：“放心吧，爸！有我们家小方在，老X家怎么可能绝后？”
随便爷爷如何打骂，哪怕他气得到村里赤脚医生那里住下，二叔要结这个婚的决心，就跟他当年誓要考上大学或者坚持读研一样坚定。
那时，这个“噩耗”惊动得连嫁出去的大姑、四姑、小姑都回家劝二叔。就在大家觉得这个架势足以震慑他时，某一天清晨，二叔直接撬开柜子拿上家里户口本和他的身份证跑了。
结婚、办席、二婶怀孕……他都只是电话通知家里。老X家一时沦为全村最大的笑话。
小方爸私下却很高兴：“这样也好，以后我们老X家的东西就全是小方你的了！”
但到底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也可能是血浓于水以及隔代亲，自从听闻二儿子即将添丁的消息，爷爷就自己想开了：先得确保有孙子诞生，之后再好好教就是，改姓也不过就是手续麻烦的事。
而且，就是退一万步讲，二叔总不可能跟着女方改姓，只要他还姓着老X家的姓，就该往家里拿钱！他们老X家绝不会容许好不容易供养出的二儿子工资全落到女方那边！天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老爷子誓要挽回二儿子的心。
他开始天天在家催奶奶和姑姑去打听“生男秘方”，药材源源不断地往城里二叔单位的地址寄去……然后都被原封不动地送回。
裴率诞生的喜悦，在他们老X家是很快就过去的。这孩子尽管是二儿子的长子，却是个外姓，何况他们家早已有小方这个大金孙。
而且城里人就是没规矩，裴率生下来，女方家长竟都不知道该邀请他们去看看孩子！
——当然，这些老黄历，其实主要是小方后来零零散散从长辈聚在一起的闲谈中听说、拼凑起来的。
他真正对二叔有清晰记忆那年，已经十岁了。
那是二叔为结婚离家出走后，第一次回村，比过年提前了大半个月。
像很久之前那样，二叔带了大包小包的特产和礼物……所幸这时村里已经通路，他开的车能直接到家门口。然而，二婶和那个传闻中的堂弟裴率并没有跟着回来。
这些年，二叔虽是别人家的上门女婿，但作为老X家的人，每个月都有往老家寄钱，在他辞去“铁饭碗”到S市经商之后，给钱更是大方了好几倍。
连带着当初他寄回的裴率百日纪念照，都一直被挂在奶奶家进客厅就能看见的地方。小方从来都深信，这是二叔有钱导致的，而不是裴率从小就好看得可以挂出来作为家里亲戚的炫耀谈资，毕竟他是外姓人。
二叔这次一回来就待了一整个星期。作为全村第一个男大学生，在小方爸的请求下，他每天都会抽空辅导小方做寒假作业。
二叔完全不像他爸，自己什么都不懂但骂人。二叔会耐心地给他讲一两道题好几遍，等发现他实在听不懂也不会勃然大怒，只会摇头放他去玩，说要给他“快乐童年”。小方就是从那时起，觉得二叔要是他爸就好了。
尤其是，在谈妥过完年，小方爸就要到S市去帮二叔忙、一起挣大钱之后，二叔索性将离去时追他车的小方一路带回了嘉棠，说要招待大侄子玩个寒假。
但除了二叔，裴率姥姥家的人，对待小方还不如老X家的人对待裴率百日纪念照热情。
小方在家时，每次只要有客人到，他们聊着聊着就会把裴率的照片拿下来观赏，能从“这孩子太会长、太好看了，简直比电视里小童星还俊”一路吹到“前途不可限量”去，夸张到即使小方真人坐他们旁边，也会被直接忽略掉。
小方原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在自己家招待客人时，为了礼貌，自家小孩就是该受冷遇的。他去别人家，他们家小孩也一样会在身为客人的他面前黯然失色。
可裴率姥姥家就不。
小方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无法将他二婶、裴率姥姥姥爷对他的关注度分走半点。
他们不会因为小方想要裴率的玩具书本就直接送他，全都要先征询裴率意见。
他私底下推搡裴率然后嚎开，除了二叔，也没有人会先责怪裴率不懂事。
裴姥姥更是在他第一次这样做之后就调出了家里监控，要大家一起好好分辨究竟是谁先动手的错……小方就是从那时起，觉得监控不是个好东西。
初次见面的结局，是小方刻意避过大人们视线，当着裴率的面穿着脏球鞋跳上他姥姥最爱的白色布沙发，被裴率拿戒尺打出家门……小方嚎得哇哇的假哭声中，温柔美丽的二婶严肃地板着脸和二叔商量提前送他回家。裴率姥姥姥爷在一旁的监控前，听裴率说要用压岁钱给家里换新沙发乐得眉开眼笑……
那之后的第二年，裴率终于落到了小方手上。
他被裴爸带回村里老家，与老X家众亲戚见面。在这边，连他的名字都是烫嘴的，大家甚至不愿叫出他的全名，只以“率率”含糊带过。
小方自然不会放过磋磨这个不服软堂弟的好机会，暗地里勒令村中所有同辈小孩不准跟他说话……但是女生们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对裴率无比的热情好客感兴趣。今年暑假才开头，她们甚至已经提前关注起了裴率明后年放假还来不来？
反倒是几乎走哪都被各家婆婆嬢嬢、姐姐妹妹围起来嘘寒问暖的裴率，表现得忧郁冷淡。他受到如此热情款待，小方晚上起夜路过二叔门口时，却听见裴率催问他爸什么时候回家！
真是不知好歹！
所幸兄弟们一开始不曾背叛小方，他们商量着必须要给这个城里来的傲慢小子点颜色瞧瞧……
小方原本只是嫌弃裴率好看得跟个小白脸似的，想为了他好，给他脸上划一道伤疤显得男子汉一点。何况裴率警觉地抬手挡住了他的树枝，只是手臂上被划开了一道伤口。
谁知那伤口一见血，裴率就跟动画片里被解除了封印的怪物一样——
小方他们只是想揍服他，裴率反击起来却像不要命一样，尽往厉害处招呼！
没多久，以小方为最大代表，全比裴率年长，还带了小木剑、玩具塑料枪或者树枝的十几个男生，被他一个人就揍得屁滚尿流、喊娘哭爹、四散奔逃……和还有逃跑机会的其余人不同，小方是一直被裴率追着揍的。
幸好，闻声赶来的二叔迅速制住了裴率，一把将他塞进车带走。
那之后，有关裴率的消息，小方全是听说。
听说裴率越长大越帅……小方不屑，他同样长得眼睛鼻子嘴巴不缺，自认为也是个五官端正的小帅。平局，不输。
听说裴率刚上初中，成绩已经差到他爸得开始为送他大学出国攒钱……已经在“3+2”（中职+高职连读）的小方捏着鼻子嫌弃，国外读书的都是水货，人傻钱多！还是他读出来有真才实学，此为一胜。
听说裴率还没初中毕业，妈妈又因为生跟老X家姓的二胎儿子差点疯了……小方庆幸，好险他生来就是老X家长孙，是谁也撼动不了的金贵地位。不像裴率，这下二叔有了跟他一个X姓的儿子，他迟早要被赶出家门了！此为小方大胜特胜！
听说裴率姥姥、姥爷接连去世、他和二叔父子失和……小方狂喜又害怕，喜的是裴率这下果然身后毫无助力，怕的是他一个想开就改回跟老X家姓。二叔家小帅太小，不足为惧；裴率可就只比他小五六岁，四舍五入等于同龄竞争。
至于听说裴率未成年就从他姥姥姥爷那里继承了足够他下半辈子过活的遗产，嘁，等他真成年了可不一定真能从他二叔手里要回去！他爸俨然已经是二叔公司二把手、本人也从二叔手里获得了创业启动资金的小方一点都不羡慕，只想等着二叔拿到了再分点好处。
小方一直知道，他爸心里从小暗自跟他二叔比较到大，因为在四周人的眼光里他们处处都被比较：从上学前割猪草、做农活的效率，到读书后考试的成绩……
他爸是失败者，所以沦为供养二叔读书的主力军，然后输得越来越惨……直到后来被二叔带进创办的公司，更是输得连日后迟早要强过二哥的心气都没了……哪怕在二叔手下混得风生水起，也吃别人的嘴短，拿别人的手软。
要把二叔家踩下去、换他们来仰视的胜利任务，早已由小方继承。
于是，从小到大，裴率这个甚至都不与他家同姓的堂弟，就像一根拔不出、也吞不下的细刺一样，恶毒地卡在小方记忆的喉咙里。
“听说”里这位堂弟的经历，换做路人，小方会觉得太惨，可既然那是裴率，就还远远不够——
还等待着小方打出致命一击，一雪前耻。
小方每一年都会仔细观看二叔过年发的朋友圈视频，寻找裴率的身影，二叔再实质看不惯这个大儿子，表面功夫也做得极其漂亮，每年都是一家四口出镜。“夫妻和睦”“父慈子孝”，那是成功生意人对外展现靠谱的“名片”。
这才导致早马的第一个视频刚被小方刷到，仅凭身形和一点侧脸，他就联想到了裴率，然后开始用对方手机号在音符上进行搜索、确认……
他比裴率年长五六岁。这个年纪差，在他们小时候不算大，因为男孩开窍晚，十一二岁的小方没赢过六七岁的裴率不丢人，毕竟他从小在村里长大，而城里的裴率从小接受相关武术训练，还大鱼大肉……活到现在，这个年纪差，就完全是优势了。
五六年里，他已经拿到专科毕业证，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见识了灯红酒绿，开启自己的事业……他如此年轻有为，意气风发。
裴率却还只是个快满十七岁的愚蠢小孩子，毛都没长齐。
真以为偶然遇到个街拍、小有流量，就能从此一飞冲天？
几乎就在看完早马第一个视频的瞬间，小方有预感：那“致命一击”的时机来临——
他参与的合伙事业之一，就包括“网红主播造星”，这不是巧了？
给多年不见的裴率电话邀约本就是走个过场。先说动二叔才是正理，“自家人不骗自家人”“也是堂弟一条出路”“肥水不流外人田”“试试也是种经历”，哄得对方晕头转向，果然应下……
那一晚小方坐在办公室里，点燃了过年时从他爸那里拿来的雪茄，志得意满。
刚好，公司最近改变了赚钱策略，招主播的合约有所更新，加上了高额违约金的条目。
这一是为了方便“劝退”试播期过完仍无起色的底层主播，节约公司开支。播不起来不主动走，想吃公司支付的保底钱？那就等公司依照协议起诉吧。识时务的？公司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过一回，小主播也不容易呀，公司一个一个起诉也累啊。
二是限制有起色的主播不敢轻易跳槽，想走可以，先给公司脱层皮。
眼下拿给裴率签，那更是确保稳赚不赔。
只要期限签得够长，不管裴率播没播起来，但凡他想离开，二叔家就得赔钱。
小方确定二叔一定是给得起也会给钱的，他可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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