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往南是连绵的群山,群峰青翠,鸟雀啼鸣不息。
山峰崖岸高低不齐,上有红墙黑瓦,高楼小筑错落排布,瀑布喷流而下,一匹银河落九天,溅起水花不绝。
密宗便盘踞在此。
自山林往深处走,离了鸟鸣花香,是一座古朴森严的老宅院。
大概是建在山中的缘故,成排的厢房中光线昏暗,成排的红烛也照不出一点热闹气氛。
里外的侍女人人面无人色,瞳孔黑而大,无神地注视着地面,平添几分诡异,活像个荒废多年还闹鬼的鬼屋。
这是密宗宗主,周家主宅所在。
祠堂之中。
琦寒圣女噙着一抹柔婉的笑,一手压着披帛,一手持一柄拂尘,给先祖们的牌位扫了灰尘,在蒲团上跪下磕头上香。
上百牌位在烛火照映下流动着深棕色的光。
仿佛无数亡魂注视下方的女子。
做完这一切,她走出祠堂,一名侍女立刻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拂尘,另一人给她整理裙裾披帛,擦净双手。
“小姐要回去换一身衣裳吗?”
上香会沾染气味,周云意很在意自己身上的洁净,一日少说也要沐浴三四次。
侍女们服侍她已久,知晓她的习惯,早烧好了热水,采摘新鲜花瓣,放置在浴池边,等她随时入浴。
“不了,先去看父亲。”周云意打量自己擦去灰尘的指尖。
祠堂中的光线已是晦暗阴森,到了周家家主的卧房,还多了一股苦涩的药味。
走近床边,侍女打起帘子,周云意在床边的绣墩上娉娉婷婷坐下。
她穿的墨绿对襟短袄,外罩白色长衫,手臂间挽着浅粉披帛,云鬓珠钗环绕,肌肤白皙红润,一举一动均是刻入骨子的优雅。
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大家闺秀,仪态万方。
对比之下,床上的人就不堪入目得多了。
将之称为一把如柴瘦骨都抬举了,厚重的被子下压着的都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一团腐烂了大半的肉。
发黄干枯的皮绷在骨头上,组成一个病重垂死的怪物。
任凭谁来能认得出这是一对父女?
少女衣襟里透出的浓香惊动了那一团烂肉,惨淡的光线中勉强睁开一条细缝。
浑浊昏黄的眼珠麻木一转,被子剧烈起伏起来。
说是剧烈,也是和方才一潭死水作对比。
这个男人快死了
,就算拼了命,也做不出多大的反应。
他喉咙鼓动,好半天才发出沙哑的声音:
“畜牲……”
密宗宗主血丝纵横的眼里怨恨翻涌,喉咙里哽着血块,说话都是含糊的。
“你害死……你母亲,又要对我下手了吗?你这……罔顾伦常的畜牲!猪狗不如的东西!我真该生下你就掐死你……”
“父亲错了,”周云意握住他的手,轻描淡写打断他,“可不是我害死了母亲,是她自寻死路。”
密宗宗主被蝎子蛰了似的,拼命想甩开她的手,可用尽全力,也没能撼动她分毫。
周云意的手就像铁钳,牢牢禁锢着他,而他挣扎不开哪怕一分。
一抹悲凉划过心头。
周云意欣赏着他的痛苦,终于大发慈悲,松开了他,递给侍女擦净手后,双手交叠于小腹,微笑着,摆出推心置腹的架势。
周云意说:“女儿今日说话粗鄙了些,不过咱们父女间说些贴心话,也不必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父亲卧病在床,想来也没什么精神和我客套,女儿就直接点算了。”
“父亲指责我,可父亲想过没有,这都是父亲自己的错啊。”
她说。
“你说说你们,都这么大的年纪了,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执着生孩子呢?”
密宗宗主愤恨,“你杀了你那么多弟弟妹妹,还不够吗?我万万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蛇蝎心肠,那些女人生的庶子庶女也就罢了,就连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你都要害。”
不仅是亲弟弟。
就连亲生母亲都没能逃过她的毒手。
现在轮到他这个亲爹了。
周云意闷闷笑起来,“父亲,你真是……怎么会比苟青山那女人还要蠢?”
密宗宗主脸上枯瘦的黄皮抽动。
周云意说:“苟青山愚蠢,以为生下儿子就能逃脱宿命,过上安稳日子,真是蠢得让人发笑。生男生女有什么区别吗?只要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被冠以周这个姓氏的孩子,我就不会让他们活。她要不是只能生女儿,我连她的命都不会留。”
“她的儿女我都容不下,何况是……和我一个母亲,即将分走我一切的弟弟呢?”
苟青山舞女出身,进入周家之前,一直辗转在无数人手中,作为一件珍稀昂贵的礼品,被人随意赠送,和妓子也没什么区别,无非是说出去好听一线。
这样一个女人,
一无实力,二无倚仗,给她做对手都不配。
即便这样,她也无法忍受对方的孩子。
更何况是她母亲呢?
那是司家大小姐,人人交口称颂的圣女,她象征着权力,财富,名誉。
这一切,理所应当由她的孩子继承。
她若是生下儿子,司家的支持,家族的地位,圣女的名号,一切的一切,都会被夺走。
坐以待毙,把手中的东西拱手让人?
周云意可不做这种事。
她是扎根在密林里的毒蝎,披上洁白的外皮,出去迷惑世人,她抢先从母亲腹中诞生,就该做这个优胜者,森林里的食物有限,她必须扼杀一切潜在的威胁,独占鳌头。
“不过我也没聪明到哪去,”周云意偏头,“这么多年,一直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殊不知,这件事的源头本不在苟青山,而在于您啊。”
苟青山有什么重要呢?
她还能自己生孩子吗?
杀掉苟青山的孩子没有用,杀掉苟青山也没有用。
没有苟青山还有其他人。
她母亲,父亲的其他姬妾,或者外面随便哪个女人。
杀不尽的。
源头在她父亲。
这个男人。
密宗宗主颤抖着伸出手。
大概是想打她吧?周云意不以为意,理了理鬓发,忽然想起什么,描绘精细的眉目挑了下。
“对了,父亲,您还不知道吧,苟青山当年是怎么来到你面前的?”
她红唇一张一合,毒蜘吐丝似的,吐出答案:“那是我送给您的礼物。”
“我可是废了大工夫寻觅的,”周云意促狭道,“那是极品的炉鼎,世间难寻,您很喜欢吧?不然也不会给她单独安置院子,这么多年冷落母亲,没再让她有孕。可最后怎么就昏了头了呢?”
这话叫一个教养良好的闺秀说起来可真是太不合适了。
粗鄙得像个街头混混。
可密宗宗主实在顾及不到女儿的家教,他被周云意的歹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周云意也不在乎。
她父亲自己也不见得是什么正人君子,不然能生出她这样的恶毒种子?大家都是一样的烂泥,谁还能看不起谁呢?
她不可能让对方生出个儿子,再来高高在上地教训她,你是长姐,你要大度,要善良,要温柔,要全心全意扶持幼弟。
要把手里的一切让出去,要跪在对方脚下,成为对方的
奴仆,祈求对方的怜悯。
“你就不怕,旁人……密宗宗主脸涨得紫红,竭尽全力才挤出一句,“旁人撕了你的皮,看出你是什么孽障吗?
周云意仿佛听了个笑话,“父亲,有人撕了母亲的皮吗?
她的母亲,那个贞洁美丽,立于莲座上俯瞰世人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玉菩萨,在她年幼时,按着她的肩膀,对她说:
“看到了吗?云意,这就是众生啊。
她抬头去看母亲,母亲垂下白皙美丽的面庞,“你要拯救他们啊。
彼时年幼骄纵的周云意似懂非懂。
直到后来,她母亲失去父亲的宠爱,将她扔到冰天雪地之中,冻到濒死。
再在父亲来看望她时,在她床榻旁痛哭失声,不惜割腕放血入药给她治病。
用自己一碗血,和她的半条命,再一次站上圣坛,成为心地慈悲的菩萨。
于是周云意明白了。
原来只要不被人发现就好。
她萌生出新的兴趣,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同伴。
那也是个孩子,还那么小,五岁都不到,就能冷静地把自己的亲哥哥推下假山摔死,再哭着去找父亲,躲在对方的怀中哭泣。
一声一声细软的抽泣让人心软。
“我害怕,父皇,我只要一闭眼,就是皇兄……他的眼睛睁的那么大,一直在看着我,求您不要赶我走……
他牺牲了一个哥哥,获得了和帝王同起同睡,被帝王亲手抚养的资格。
还有一个重获宠爱的母妃。
周云意感兴趣极了,走过去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很警惕。
周云意说:“我看到你把你哥哥从假山上推下去了。
对方身上迸发出杀意。
周云意笑容加深,“除了我,还有人看到了,不过不用担心,我已经帮你处理掉了,下次做事可要谨慎一点。
对方怔忡地望着她,她说:“我叫周云意,密宗琦寒圣女,你叫什么?
那个五岁的男孩迟疑许久,才说:“百里璟。
“原来是你。周云意交了这个朋友。
这也是她一生之中唯一的朋友。
不危及她的利益,还能给她带来好处,双方可以合作共赢,彼此志趣相投,还会有比这更好的朋友吗?
不会了。
谢斯南识清了百里璟的真面目,和他撕破脸,可这个问题在绮寒圣女这里从一开
始就不存在。
他们相识的那日就伴着鲜血、死亡和谎言。
她亲眼目睹一条人命在百里璟手中消失。
所以,百里璟害死一对凡人夫妻有什么关系呢?
她烦死了方博轩师兄弟二人的优柔寡断。
火都烧尽了,人也成了一地的灰,他们居然开始懊悔,后悔自己没有试着救一救?
不管能不能把人救回来,至少尽一份力。
愚不可及。
费尽力气把那对夫妻救起来,让他们去揭穿百里璟吗?
那还不如让他们去死。
别说那对夫妻,就是那个孩子,她原本都没准备放过。
方博轩这两个蠢货还想把对方的记忆抹去,收入门中作洒扫地子,真是嫌自己的麻烦不够多。
现在再看呢,报应不就来了吗?
这就是他们乱发善心的报应!
周云意最大的后悔,就是没在当年把翎卿杀了,方博轩二人同样,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知道他们秘密的人都不能活。
“小畜生,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床上病入膏肓的男人还在兀自愤恨,想把床边的女人撕成碎片。
周云意抚了抚鬓角,“怎么会呢父亲?你快死了,我就是周家唯一的血脉,母亲也死了,我还是司家和周家唯一的联系纽带,爷爷怎么会对我动手?
她睨着自己的父亲,像在看一个低贱而又呆笨蒙昧的生物:
“真是一点都认不清自己啊父亲。
“好好养病吧,她红唇卷起,“母亲新丧,您可得多坚持一段时间,不然女儿一夕之间痛失父母,就太伤心了。
伤心其次,惹人怀疑就不好了。
周云意起身,从侍女手中接过药碗,掰开床上人的嘴,生灌了小半碗下去。
漆黑的药汁弄脏了床榻被褥,密宗宗主鼻孔里都被灌进药去,撕心裂肺地呛咳,难受得快要死去。
周云意从中获得了乐趣。
他父亲在外多清风霁月啊,可谁知道,他在床榻上惯爱折磨人。
发妻出身高贵,磋磨不得,就去折磨其他姬妾。
他是他的女儿,自然继承了这一身歹毒心肠。
周云意喂完了药,将碗扔回托盘,“好好照顾父亲,告诉药老,无论用什么手段,至少也要让他活过三年。
绕过挡在入口处的镶玉屏风,她站在门扉和屋外的交界处,感受着屋内蔓延过来的腐朽腥
臭和屋外山林清新的空气。
“小姐?”侍女询问。
“走吧。”
周云意提起裙摆
绣鞋沾地她这才发现自己裙摆上同样被溅上了药汁不禁蹙了下眉忽然在地上屋檐的倒影处发现了一个突兀的凸起。
“谁?!”周云意转身厉喝。
陈最之抱剑斜躺在屋顶一条腿吊儿郎当垂下一点没有自己在别人家中的自觉。
被人发现还笑着打招呼:
“圣女阁下真巧。”
“尊者这是何意?”周云意脖子绷紧“在旁人家中做客不安分守己却来擅闯主家就是尊者的礼貌吗?”
“我还有礼貌这东西?”陈最之搔了搔头“你这一口一个尊者的叫的我都快以为我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需要摆个架子、神气一点了。”
会摆架子的不一定是大人物但是能在密宗内来去自如见到密宗圣女还神色如常、恣意妄为的人还真没几个。
见谁都一个样的人就更没几个了。
人与人的交往往往奇妙处在低位的人对谁都不假辞色叫不识抬举没教养让人不喜。
但要是处在云端的人对谁都随心所欲就叫平易近人。
“你也不用这样看着我”陈最之说“放心我都懂行走江湖嘛这种事我看的多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绝对比瞎子哑巴死人靠谱。”
周云意心中冷笑面上却做出温婉模样:
“这话说的我自然放心尊者尊者能赏脸驾临蔽舍就是表达了诚意云意怎么会疑心?”
陈最之含笑“这年轻漂亮的姑娘的吹捧就是不一样真是叫人舒心。”
周云意还没被人这样露骨地夸赞过仿佛某种狎昵。
她感到被冒犯不适地攥了下拳。
但脸上仍是羞赧的红晕低下头露出一截白玉颈儿。
心中快速摸排。
陈最之拒绝了她送过去的美人莫非不是不近女色而是野心太大看上了她——倒不是什么容貌气度上的傲慢觉得自己艳冠群芳。
但平心而论比起几个不被承认、只能任人摆布的庶女显然是她这个继承人更有价值。
周云意以打量男人的眼光去打量陈最之不得不承认陈最之非常有价值。
无父无母天赋绝然。
适合做一个傀儡。
周云意思索着脸上
仍是温顺羞涩。
不待她矜持地推拒两句,探探陈最之心意。
陈最之问:“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去找魔尊的麻烦?”
周云意困惑地抬起头。
“咱们也互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