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甫定,禹未及洗去导淮入海的征尘与疲惫,桐柏山周遭的淮夷诸部已闻风而动。此前禹成功引导淮水部分支流东注,水势稍抑,沿岸生灵初得喘息,诸多部落首领亲眼见证了这位司空并非空言,而是确有平水安民之能与至诚之心。当禹率部重返桐柏山主营地时,迎接他的不再是疑虑与观望,而是发自肺腑的欢迎与拥戴。
其中,尤以涂山氏最为热忱。首领涂山翳亲率族中长老及精锐扈从,携大批粮秣、御寒衣物、坚实工具以及涂山特产的草药,前往大营劳军。营地前,两族重逢,场面热烈。涂山翳紧握禹手,神色肃穆而真诚:“司空,导淮入海,初显神效,沿岸诸部皆感司空之德!我涂山氏与司空既结盟好,更兼姻亲之谊,在此危难之际,必倾力相助!凡所需物资、人手,但有所需,翳与涂山氏,绝无二话!” 其麾下勇士亦纷纷请缨,愿随司空一同降妖伏怪,守护淮水安宁。其他大小部落,见实力最强的涂山氏如此表态,又亲见治水之利,也多遣使或首领前来,或献上些许物资,或承诺提供向导、民夫,一时间,平水土之师声势大振,人心渐聚。
然而,禹深知,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他未及休整,即刻于中央营帐内召集核心僚属及涂山翳等主要支持部落首领共同议事。帐内气氛因盟友的加入而少了几分压抑,多了几分同仇敌忾。
伯益与羲青带着一身水汽与尘土步入帐中,显然是从勘探一线匆匆赶回。伯益率先开口:“司空,诸位,我等沿‘七十二道弯’险段初步探查,情形比预想更为严峻。”他指向临时铺开的、刻画着最新信息的陶片,“此段河道绝非天然形成!水下礁石分布诡谲,宛若巨灵以蛮力强行堆砌,刻意阻塞主流。漩涡之下,暗流吸力骇人,轻便舟筏稍近即有可能倾覆。更令人不安者,”他顿了顿,神色凝重,“我等屡次听闻水下传来异响,非猿非猴,亦似金铁摩擦,闻之令人心悸。且此段水域生态失衡,凶鳄恶鲶聚集,温驯鱼虾几近绝迹,似被一股暴戾之力驱役、慑服。综合各方信息,那被称为‘无支祁’的存在,盘踞于上游‘淮源之井’ ,恐是此间一切异常之源,其能蛊惑部落,亦非虚言。”
禹凝神倾听,眉头紧锁。他随即转向羲青:“羲青,你以星盘观测,气机如何?”
羲青上前一步,向禹微微欠身:“司空,请借伏羲玉简与水玉简一观,与我星盘所感相互印证。”
禹颔首,自怀中取出那两件散发着朦胧光晕的神物,置于面前的简牍之上。羲青并未亲手触碰,而是将自己的墨玉星盘小心置于其旁,闭目凝神,以自身精神力引导,感应着三件神器之间微妙的共鸣与信息流转。帐内众人屏息,只见伏羲玉简泛起的微光勾勒出山川地脉的虚影,尤其清晰地标出了几处地气郁结、脉络不通的节点;而水玉简上则仿佛有水流光影浮动,清晰显示出淮水在此段流速的骤变、深浅的急剧落差以及那股混乱、暴戾水灵之力的大致流向。
片刻后,羲青睁开双眼,额角已见细密汗珠。她指向那光影交织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司空,如您所见,伏羲玉简示其地脉根基之乱,水玉简显其表里水流之狂。三者结合,此地水患之根源,已可窥见轮廓。然而……”她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墨玉星盘,“当我试图以星盘推演其祸源气运之深浅时,盘内……盘内那道旧痕,竟如被灼烧般刺痛!”她将星盘微微亮出,只见其深处那道代表天河灾变的灼痕,此刻正隐隐散发着不祥的微光。“星盘受此干扰,寻不到它的核心藏处,但这感应绝不会错。” 羲青抬眼看向禹,“水下深处,定然藏着能引动天河旧厄的巨恶,绝非疏通河道便能解决。”
羲青的汇报,结合三件神器的直观显现,使得伯益之前的描述变得更加具体且骇人。帐内一时寂静,空气中弥漫着证实猜想后的凝重。
皋陶道:“先前所虑,今得印证。此獠非仅凭蛮力凶顽,其灵智足以驾驭此地紊乱的地脉水势为甲胄,更能惑乱人心以为羽翼,实乃大患。律法昭昭,在于除害安民。然其巢穴既与地脉核心纠缠一体,若行强攻,如同治病而伤其脏腑,非但难以根除,恐引地气剧烈反噬,遗祸更烈,波及无辜。故,制伏之策,首重‘剥离’——需设法将其从地脉庇护中剥离出来,或寻其力量枢纽,一击而定,方为上策。”
砺的眉头锁得更紧,他盯着水玉简上那狂乱的水流光影,语气沉重:“勘探所见,远甚于闻。那‘淮井’周边,水势之恶,非人力所能久持。民夫莫说施工,便是靠近亦需冒九死一生之险。司空,在擒获或驱离此怪之前,任何河道疏浚之工,皆如空中楼阁。当前首要,非开山凿石,乃是为开山凿石扫清障碍——必须先行解决无支祁之患!”
禹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深吸一口气,决然道:“情况已明,敌踪已显。无支祁,已非传闻中之阴影,乃是我等眼前必须攻克之关隘!其力源于地脉,其势借于水文,其威施于人心。故,我意已决:暂缓全线动工,集中全力,先破此獠!”
他环视帐中众人,开始点将部署:“伯益、羲青,你二人任务不变,但需更为深入。伯益,着你设法探明无支祁确切活动规律,尤其其与‘淮井’及周边地脉能量流转之具体关联,寻觅其‘根基’所在。羲青,你需以星盘持续监控,力求缩小其核心藏身范围,并留意任何可能影响战机的天象、地气变化。”
“皋陶、岳盾!”两人凛然应声。“皋陶,你需依据此番探查结果,预判哪些部落可能因无支祁被触动而心生异动,并制定弹压与安抚之细则。岳盾,遴选最精锐之士,开始进行山林、水泽作战之预备,并负责营地外围警戒,严防敌探与骚乱。”
“砺,集中所有优秀匠人,开始研讨,若需制服此等巨物,需何种特殊器械、何种锁缚之法?可先行构思,待其弱点明晰,即刻动手打造!”
最后,禹特别转向涂山翳:“翳兄,涂山氏熟悉本地山川地理,族中勇士亦骁勇,探查及决战之时,还需贵部鼎力相助,尤其是熟悉水性与山林的向导与精锐战士。”
涂山翳毫不犹豫,慨然应诺:“司空放心!翳已挑选族中善泳、熟知水脉、勇武过人之士百人,皆听候司空与诸位调遣!我本人亦将亲随司空左右,以供咨询!”
“诸君!”禹最后沉声道,“此战,非为匹夫之勇,乃智慧、力量与意志之较量,关乎淮水全局,不容有失!各自分头准备,随时待命!”
“领命!”众人的应诺声比此前更加凝重,也更具针对性,充满了临战前的紧张与决心。
帐议散去,众人领命而行,大帐内骤然空寂,唯余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与帐外淮水永不疲倦的轰鸣。禹独自立于陶牌舆图前,目光再次落在那蜿蜒如毒蛇的“七十二道弯”上。部署虽已下达,言辞虽极坚定,但一股深沉的、唯有独处时才敢任其弥漫的无力感,悄然攫住了他的心神。
“无支祁……”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相柳之凶,在于其污秽与九首之顽,终被圣器与律法之力镇伏;妖鼋之怨,在于其痛苦与共工残念的纠缠,亦在《安魂引》与雷霆一击中了结。每一次,看似找到了克敌之法,实则都是于迷雾中摸索,于绝境中寻得一丝微光。他,终究只是一介凡人,血肉之躯,会疲,会痛,会思念,更会……畏惧。
而此番面对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对手。它非懵懂凶兽,亦非纯然怨灵。它能言善辩,蛊惑人心,将自身与地脉水势深度捆绑,其力逾九象,其智近乎妖。如何对付?
一丝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带来微微的战栗。他仿佛能感受到那双潜藏于深水之下的金色眼眸,正带着亘古的嘲弄与冰冷,穿透层层水波,窥视着岸上这群渺小生灵的徒劳挣扎。它盘踞于此无数岁月,见识过多少兴衰更迭?自己这一支远道而来、人困马乏的疲师,真的能撼动这古老而强大的存在吗?万一失败,不仅淮水治理前功尽弃,这万千追随他的部众,涂山氏等坚定盟友,乃至东南翘首以盼的苍生,又将陷入何等万劫不复之境?
压力如山,几乎要将他挺拔的身躯压弯。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指尖触碰到一件温润微凉的物事——那是那枚小巧的同心埙,来自已化为冰冷岩石、永守轘辕山口的妻子女娇。刹那间,女娇凝望他的最后眼神,那里面含着的理解、支持与无尽眷恋,以及启儿咿呀学语的模糊模样,清晰地刺痛了他的心,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家,已残缺;国,水患未平。他有何资格退缩?有何颜面畏惧?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带着潮湿泥土气息的空气。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昔日疏导黄河时遇到的无数艰难险阻:龙门山仿佛不可逾越的屏障,他们找到了“火烧水激”之法,以智慧开辟通路;徒骇河吞噬了忠勇的锐士,他们立下衣冠冢,将其名刻骨铭心,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前行;轘辕山地脉结节坚不可摧,他得应龙之助化身熊罴,以厚德载物之力将其生生“撑开”……哪一次,不是在看似无路可走之处,凭借信念、智慧与众人之力,硬生生踏出了一条血路?
“遇山开山,逢水架桥……”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坚定自己的信念,“妖魔虽厉,亦有其性,有其源,有其弱。我辈凡人,无通天之能,却有集众之智,有百折不挠之志,有廓清寰宇之心。” 他缓缓睁开眼,之前的迷茫与无力已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内敛、却更为坚韧的决心,“一步步走,一寸寸探。生机,总在行动之中显现。”
他转身,不再看那舆图,目光投向帐外沉沉的夜色。他知道,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与方才那瞬间的虚空不同,此刻,他的脚步已然重新变得坚定。无论如何,必须走下去。
与此同时,营地中开始流传起关于无支祁的种种恐怖传说。有淮夷猎户信誓旦旦地说,曾见月光下,一巨大白影在河面翻腾,所过之处,波浪如山;有渔夫声称,其先祖曾误入水府,见过那水神真容,乃是一“青躯白首,金目雪牙,状若猿猴”的巨怪,能言语,知江河深浅,力大无穷,搏击蛟龙虎豹如戏婴孩;更有甚者,言其颈下挂有金色锁链残片,行动间哗啦作响,似是上古遗留的束缚……
种种迹象表明,欲疏淮水,必先解决无支祁这个盘踞在此的“地头蛇”。然而,如何对付一个能被尊为“水神”、力逾九象、栖身深水且可能拥有古老来历的精怪?尤其是对于主要依靠人力与工具的平水土之师而言,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在禹与核心成员苦思降服无支祁之策,营地因怪物传闻而人心浮动之际,后勤方面传来了更为切近的坏消息。弃面色凝重地踏入大帐:“司空,情况不妙。南下路途迢递,春雨连绵,部分粮草受潮霉变,损耗超出预估。加之此前允诺提供部分粮秣的幾個部落,至今未见动静,营地存粮……恐难支撑半月之需。” 连续的阴雨使得晾晒补救极为困难,一股对饥饿的隐忧,如同湿冷的雾气,开始在数万民夫与军士中悄然蔓延。
一直默默辅助其父、负责具体粮秣调配与种植事宜的百草,此时站了出来。当年那个略带青涩的十七岁少女,如今已年近二十多岁了,数年的南征北战,风雨磨砺,让她褪去了稚嫩,出落得沉静而干练。她常年奔走于田垄、仓廪与山林之间,培育应急粮食“祝余草”、负辨识可食植物、试种耐涝作物、调配肉食与粮食的比例——她虽不常参与核心议事,却是维系这支庞大队伍生存脉络的关键人物之一。
“父亲,司空,”百草道,“近日勘察周边山林水泽,我发现数种蕈类和野菜,生长繁茂,经反复试食,确认无毒。虽不及粟米耐饥,但若能大规模、有组织地采集,搭配现存粮秣精打细算,应可助我们渡过此劫,支撑二十日左右。”
禹闻言,忧虑稍缓,眼中露出赞许之色:“百草,此乃雪中送炭!此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需多少人手,尽管调配。”
百草领命,立即组织起一支采集队。她心思缜密,将熟悉本地植物的淮夷向导与手脚麻利的民夫混编,亲自示范如何辨识、挖掘、清洗。那个常如灵猿般穿梭营地的飞猿,立刻主动请缨负责护卫。
飞猿比百草大两岁,打小在山林里窜,眼尖得像鹰。平日里,他就总往百草身边凑,要么帮着种粮,要么替她劈柴。可怪的是,他一见百草就讷讷的,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与平日里跟石牛、泽虎他们插科打诨的模样判若两人。弃看在眼里,有时真替这两个年轻人着急。
“我…… 我熟林子,能防着野兽。”飞猿站在百草身边,手都不知往哪儿放,讷讷地补了句。
百草抬头冲他笑了笑,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认真的脸上:“那多谢你了。”
飞猿脸一下子红了,挠着头 “哎” 了一声,转身就窜到队伍前头,却没跑远,时不时回头望一眼,见百草跟上了,才又往前探路。走了半里地,前头枝桠上挂着串红浆果,百草刚要踮脚,飞猿已跟阵风似的蹿上去,摘了串递过来:“这个甜,能当水喝。”
百草接了,咬了一颗,汁水甘甜:“确实甜,你也吃。”
飞猿摆手,耳朵尖微红:“你吃,我再摘。” 说着又往另一棵树上爬,动作快得跟真猿似的。
歇息时,一个相熟的民夫挤眉弄眼地打趣飞猿:“喂,飞猿,你平时跟我们贫得很,天上地下没你接不上的话,怎么见了百草姑娘,舌头就跟打了结似的?”
飞猿瞪他一眼,作势要踢,余光瞥见百草也含笑看过来,顿时气焰全消,只闷头用随身石刀削着一根硬木。待到百草整理背篓里的药草时,他将削好的东西飞快塞到她手里——是一根打磨光滑、顶端嵌了颗小彩石的木簪。“给……给你簪头发,”他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林子密,免得树枝勾着。”
百草微微一怔,指尖触到他因紧张而有些汗湿的手,飞猿像被烫着般猛地缩回,连脖颈都红透了。百草握着那还带着他体温的木簪,望着他,忍不住莞尔。
采集队满载归来时,日头已西斜。众人将采集到的蕈类、块茎和果实小心归入粮仓区域,由弃和仓实带着人手登记、整理。百草刚帮忙清点完,正准备去清洗,营地外围突然传来了凄厉的号角声——是蒲牢发出的最高警戒!
在暮色与雾气掩护下,数股敌人从不同方向猛扑进来,其中一支精锐的目标明确,直指维系大军命脉的粮草囤放区!
“保护粮仓!”弃嘶声高呼,仓实立刻带人用粮袋、车辆和一切可用的东西构筑防线。百草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旁用来震慑鸟雀的木矛,与其他后勤人员一同守在防线后。她心跳如鼓,但眼神坚定,她知道这些刚刚采集回来的食物对大军意味着什么。
叛军如同潮水般涌来,与守卫者猛烈地撞在一起。木矛与石斧相交,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仓实奋力挡在百草身前,格开一名叛军的劈砍,急道:“百草,小心侧面!”
一名身材魁梧的叛军突破了仓实的防御,狞笑着挥动石斧,朝着看似柔弱的百草当头劈下!百草勉力举矛格挡,却被那股巨力震得手臂发麻,木矛几乎脱手,险象环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黑影如同闪电般从侧翼的粮垛顶上疾射而下,伴随着破空声,一把石制短矛精准地撞在叛军的石斧上,火星四溅,硬生生将其打偏!
是飞猿!他如同真正的山猿般落地,甚至没有多看那被震退的叛军一眼,反手石刀如毒蛇出信,瞬间划过了对方的咽喉。他猛地转身,将百草护在身后,胸膛因急速奔袭和愤怒而剧烈起伏,平日跳脱的眼神此刻充满了野兽护食般的凶悍与后怕。
“百草!你没事吧?”他急促地问,目光飞快地在她身上扫过,确认她没有受伤。
“我没事!”百草大声回应,紧紧握住手中的木矛,与他背靠背站立。
更多的叛军围拢过来。飞猿将敏捷与狠厉发挥到极致,格挡、闪避、反击,动作快到让人眼花缭乱,牢牢守住百草前方的方寸之地。混战中,他的手臂被敌人的骨刃划开一道血口,鲜血瞬间浸湿了麻布衣袖,他却恍若未觉,反而更加勇猛。在一次奋力击退两名敌人的间隙,他猛地回头,对着百草,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吼了出来:“百草!等我打完这仗!我……我要去跟你阿爹说!我要娶你!”
这石破天惊的告白,不仅让百草瞬间愣住,心如鹿撞,连旁边正与敌人缠斗的仓实都动作一滞,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状若疯虎的飞猿,随即沉默地挥动手中的武器。
百草望向飞猿,她重重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整个营地都陷入了惨烈的鏖战。
禹站在临时垒起的高台上,目光如炬,迅速扫过混乱的战场。他立刻洞察了敌人的企图与构成:“是玄夷部的首领玄伯!数股人马皆以淮夷勇士为锋锐,其中必有玄伯亲率的精锐!这些部落惧怕我治水功成,威望日隆,会动摇他们在淮泗之地的统治根基!此番勾结其他小部,是要绝我大军命脉!”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穿透喧嚣,带着洞悉一切的寒意。
判断已定,指令随即斩钉截铁地下达:“岳盾!叛军蓄谋已久,熟悉地形,切不可浪战!依托营垒工事,紧缩防线,层层阻击,耗其锐气!拖住他们!”
紧接着,他转向身边的皋陶:“皋陶!持我节钺,宣告营地:凡放下武器者,无论其出身玄夷抑或附从小部,皆视作迷途知返,既往不咎!顽固追随玄伯、意图颠覆治水大业者——杀无赦!” 他刻意加重了“玄伯”和“治水大业”的字眼。
皋陶肃然领命,大步向前。他那威严的声音,瞬间盖过了战场的混乱喧嚣,字字清晰:“奉令!玄夷部玄伯勾结淮夷诸部,阻挠治水,祸乱营地,罪不容诛!凡此刻弃械者,免罪!执迷顽抗者——立斩!”
这宣告如同无形的重锤,特别是点明了叛军首领玄伯的身份和他们破坏治水的真实目的,让部分被煽动、或因畏惧玄伯而裹挟加入、内心本就摇摆的附从小部落战士产生了动摇。一些地方的攻势肉眼可见地迟滞了一瞬。
伯益则立于稍高处,闭目凝神,以其天赋沟通山林鸟兽。片刻间,成群的山鸟开始聒噪着在叛军头顶盘旋俯冲,扰其视线;一些受惊的小型兽类在叛军阵中乱窜,制造混乱。虽无法造成大量杀伤,却有效地干扰了叛军的阵型和进攻节奏,为岳卫调整布防、稳固战线争取了宝贵时间。
然而,叛军主力在玄伯的亲自督战下,依旧凶猛异常,凭借一股悍勇和熟悉地利的优势,连续突破了数道防线,战况异常激烈。岳卫锐士虽个个奋勇,石牛、山魈等力士顶在最前,鸣镝的响箭指引着防御重点,但仍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哑巴、蒲牢、姜石、羌笛英雄牺牲。防线多处告急,情势岌岌可危。
禹知道寻常手段已难挽狂澜,他目光一凝,毫不犹豫地举起颛顼玄圭。这不仅是沟通万灵的信物,更是他与五小龙之间的桥梁。此前,因墨琛在鬼愁湾探查妖鼋时,肩部被那蕴含共工残怨的水毒所伤,虽经辛夷与巫盼竭力救治,伤口仍时有反复,隐隐有侵蚀龙族本源之象。寻常药物难解,禹心系此事,恰逢应龙神念相召,他便请五小龙一同前往,希冀这位龙族尊长、亦是他们的创造者,能有净化此等上古怨毒之法。
此刻,玄圭光芒微闪,禹的意念与急迫的召唤穿透云层,直达天际。远在云层之上,正从应龙处归来的五龙立刻心生感应。得益于应龙以无上神力为其涤荡,墨琛肩上那纠缠不休的黑气已彻底驱散,伤口愈合如初,龙魂亦恢复清明。收到禹的急讯,五龙毫不迟疑,立刻化作五道流光,加速破开云层,如同五支天之箭矢,携带着刚刚获得的纯净力量与赫赫龙威,自高天之上俯冲而下!
天空骤然昏暗,风云随之翻涌。在叛军惊恐的目光中,五道庞大威严的龙影携带着沛然莫御的龙威,自云端显现,如同神兵天降!
金鳞盘旋于空,龙首威严,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声波如同实质,震得不少叛军头晕目眩,心神俱裂。它并未俯冲,而是居高临下,龙息喷吐,炽热的金色炎流如同精准的长鞭,扫过叛军最密集的区域,却巧妙避开跪地投降者和重要设施,只将顽抗之敌驱散、灼伤。
苍鬃引动水灵,淮水支流道道水柱冲天而起,化作巨大的水龙卷,在叛军阵中来回扫荡,将严密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许多人被水流卷倒,武器脱手。
云踪身形如电,在空中留下道道残影,它并不直接攻击人体,而是以极速掠过战场,用龙尾精准地扫断叛军试图用来纵火的火箭、摧毁简易的攻城梯,彻底打乱了叛军的破坏计划。
墨琛潜行于战场边缘的阴影与水汽之中,它操控着地面的泥泞与水洼,制造出片片陷阱区域,使得叛军冲锋时步履维艰,甚至陷入泥淖,行动受阻。
赤须最为活跃,它游走于战场上空,赤红的龙须如同跳跃的火焰,它张口喷吐的不是烈焰,而是密集如雨的、温度极高的蒸汽团,这些蒸汽团落在叛军周围,灼烫皮肤,制造恐慌,有效地将顽抗的叛军分割、孤立开来。
龙族的参战,并非血腥屠杀,而是以绝对的力量和精准的控制进行威慑与驱散。这等神兽天威,远超凡人想象。叛军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原本高昂的士气如同雪崩般瓦解,阵型彻底崩溃,无数人吓得魂飞魄散,丢下武器,跪地祈求饶命。
砺在混乱中带领民夫稳住了工匠营和一处重要工坊区,他浑身浴血,刚与木鹞、鬼薪等人击退一股敌人,心头猛地一紧——“青儿!”他想起辎重区存放着大量重要图籍,正是叛军可能破坏的重点。他对鬼薪快速交代几句,便带着木鹞、泽虎等几个得力人手拼命向辎重区方向冲去。
赶到时,正见羲青冷静地据守在一处堆高的物资后方,弓弦连连震动,“嗖嗖”几声,几名试图冲近纵火的叛军应声而倒。她的身影在烟火与混乱中显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凛然不可侵犯的孤独。砺心头一痛,更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担忧与急切,他奋力杀开一条血路,冲到她的身边。
两人背靠背,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只是默契地抵御着周围零星的敌人。砺用宽阔的后背为她挡住可能袭来的冷箭,手中石斧挥舞,格开一切威胁。那份超越言语的牵挂、担忧与并肩而战的绝对信任,在刀光剑影中无声地流淌,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显厚重。
在五龙精准而高效的威慑、分割和驱散下,叛军迅速崩溃。玄伯见大势已去,族人死伤惨重,多年基业毁于一旦,他仰天狂笑,笑声中充满了不甘、悲凉与一丝解脱:“舜!禹!尔等休想让我玄伯俯首称臣!淮水之魂,永不屈服!”言罢,竟横刀自刎,宁死不降,身体兀自挺立良久,方才带着他的骄傲与偏执,轰然倒地。
战斗逐渐平息,留下满目疮痍与刺鼻的血腥。禹看着伤亡的部众和一片狼藉的营地,面色沉痛。他立刻下令,命巫盼、辛夷等人组织人手,全力救治伤员,无论敌我,一视同仁。
对于参与叛乱的玄夷部及其他部落民众,禹展现了超越仇恨的宽容、深远的智慧与宏大的格局。他没有挥舞复仇的屠刀,而是在所有降卒和闻讯赶来的部落代表面前,登高而立,声音洪亮而清晰地宣告:“首恶玄夷部玄伯,悖逆天道人心,已自绝于天下!其余人等,或被蛊惑,或被裹挟,情非得已,其情可悯!” 他环视着下方一张张惊惶、疲惫或愤懑的脸,掷地有声地承诺:“凡今日放下兵刃,真心归顺王化,并愿参与治水大业以赎前愆者,皆为我华夏之民!我将一视同仁,决不食言!尔等部落聚居之地,仍可自治其俗,只需依循律法,缴纳合理赋税!”
他随即命皋陶将这些体现宽恕、融合与秩序的条款,郑重地镌刻于坚实的石板之上,公示于营地中央,成为信义的象征。
后续处置更是彰显仁政:降卒中青壮被编入工程队伍,以艰辛但光荣的治水劳动赎罪,并渐渐融入集体;老弱妇孺则得到必要的口粮,或遣返原籍,或于治水沿线妥善安置,确保生存无虞。
禹此举,如春风化冰,极大地安抚了惊魂未定的人心,消解了弥漫的戾气与世代累积的部落仇恨。
数日后,尚未散尽的硝烟中,一幕令人动容的场景出现了:那些原本对禹心存疑虑、甚至暗中观望的淮夷诸部首领,纷纷率领族中长老,带着象征和平与歉疚的兽皮、粟米、草药等祭品,跋涉而来。他们神情惶恐而恭敬,在禹的营门前深深俯首,请求谒见。
“伯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酋长声音颤抖,代表众人说道:“玄伯倒行逆施,我等未能劝阻,反受其胁迫裹挟,以致酿成此祸,惊扰大军,实乃大罪!今闻伯禹仁德昭昭,不念旧恶,赦免我族罪徒,保全其家小,更许我等自治……此恩此德,如同再造!吾等淮夷诸部,自此愿真心归附,永世追随伯禹治水安民之大业!” 身后众人纷纷叩首附和,场面肃穆而诚恳。
就在此时,涂山翳也匆匆赶到。他先郑重地向禹行礼,表达了涂山氏对平叛的支持和对禹的慰问后,目光仔细地打量着禹,低声问道:“伯禹安否?营中伤亡几何?”
看着眼前淮夷首领的请罪归顺,听着涂山翳真挚的问候,禹沉静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宽慰。淮夷诸部的主动归附与涂山氏的坚定支持,正是对他宽恕融合政策最有力的认可!
经此一役,平水土之师内部的凝聚力空前提升,禹的威望更是如日中天。他用鲜血换来的教训与无比宽广的胸襟,不仅化解了一场迫在眉睫的分裂危机,更将原本充满敌意与隔阂的淮夷部落,真正团结到了治水安民的宏大旗帜之下。“疏导”的理念,不仅在治理江河上,也在统合万邦、凝聚人心上,展现出了其深邃伟大的力量。
飞猿在战后,果然鼓足勇气,找到正在清理战场的弃,正式提出了迎娶百草的请求。弃看着这个虽然紧张得同手同脚、却眼神无比坚定的年轻人,又看了看不远处正细心为飞猿包扎手臂伤口的女儿,终于缓缓点头,用力拍了拍飞猿未受伤的肩膀,哑声道:“好好待她。若敢负她,我饶不了你!”
就在平叛后的次日傍晚,东海使者再次来访。此番来的是老成持重的龟丞相,它步履略显蹒跚,面色比上次更为凝重。
“司空大人,”龟丞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龙王陛下特命老朽再次前来。定海神针虽稳东海波涛,然淮水与东海水脉相连,同气连枝。近日,那无支祁在淮源之井兴风作浪愈甚,其狂暴水灵之力竟沿水脉传导,已开始扰动龙宫边缘安宁,水族不安,珊瑚失色。陛下深感忧虑,特命老朽前来提醒司空,此獠凶顽,恐非寻常手段能制,望司空早做万全准备,早日除此祸患,以定四海八荒之水序。” 龟丞相顿了顿,补充道,“陛下亦言,司空手中《四海潮汐图》,乃至宝,或可在关键时刻,助司空洞察水机,甚至引动天地水灵之力,具体用法,老朽稍后可为司空详解。”
禹神色肃然,谢过龙王挂念与龟丞相传讯。他当即取出那卷非丝非绢、散发着莹莹蓝光和水韵波动的《四海潮汐图》,在龟丞相的指点下,将其展开。只见图上原本规律流转的四海潮汐光影,在代表淮水“七十二道弯”及“淮源之井”的区域,赫然呈现出一片紊乱的暗流与不断扩散的黑气漩涡,与东海方向的波光隐隐形成对冲之势,直观地显示出无支祁作乱已危及更广阔的水域平衡。
送走龟丞相后,巨大的压力与连日的疲惫一同袭来,禹手抚潮汐图,竟伏于案前,沉沉睡去。
朦胧之中,忽见紫气东来,霞光盈帐,一清癯老翁,鹤发童颜,眼神深邃如星空,乘青牛而降,祥瑞之气弥漫,正是太上老君法身临凡。老君目视禹,声音缥缈而清晰,直抵神魂:“禹,尔为天下苍生,殚精竭虑,其志可动天矣。然淮水之怪,非同小可,乃上古遗孽,受共工溃散残念侵蚀,已成气候。其身与地脉相合,其魂与怨戾相融,寻常刀兵难伤,法术难近。欲克此獠,需以至宝‘避水剑’破其妖躯,斩其戾气。此剑乃先天玄铁所铸,藏于桐柏山主峰紫霄峰巅‘剑心潭’底,受天地灵机滋养。然神物自晦,取之非易,需历‘水、火、心’三劫磨砺,方可得见真容,为你所用。‘玄铁出洪炉,分波照妖骨。望尔慎之,勉之。” 言罢,老君身影化作点点清辉,消散于空中,唯留余音袅袅。
禹蓦然惊醒,帐内灯火如豆,老君之言却字字清晰,烙□□间。他深知此乃天意指引,亦是巨大考验。即刻,他召来伯益、砺、羲青、岳盾及数名最可靠的锐士,携《四海潮汐图》,并做了一项关键准备——他自随身革囊中,取出一块不过巴掌大小、却沉重异常、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碎片。此物来源于昔日的阴阳磁母尺,当时禹心念一动,觉阴阳磁母尺所化神铁或另有缘法,遂以蕴含开辟之力的伏羲开山斧,运足神力,于神尺投入东海前,艰难削下的一小块残片。此残片虽小,却内蕴阴阳磁母本源之力,妙用无穷。
事不宜迟,众人趁着月色,直赴险峻异常的紫霄峰。
紫霄峰高耸入云,峭壁如削,猿猴难攀。众人皆是好手,历经艰辛,方至人迹罕至的峰巅。只见一处幽深寒潭静卧,潭水漆黑如墨,寒气刺骨,望之生畏。潭心有一方天然石台,隐约可见一古朴石匣半露,虽未开启,却已有隐隐剑气透出,引动周遭空气发出细微铮鸣。伯益仔细观察,面色凝重:“司空,此潭水非同一般,寒气极重,触之恐瞬间冰封,形成坚不可摧的玄冰,这应是首劫‘水劫’。”
禹颔首,毫不犹豫取出那定海神针残片。此物一出,隐隐与潭心石匣产生微妙感应。禹运足神力,将残片掷向潭心!残片遇水,并非沉没,而是骤然绽放出柔和却强大的阴阳二气,旋转交织,那至阴至寒的潭水如同遇到克星,冰封之势瞬间瓦解,并向四周排开,露出潭底石台与那完整的石匣!众人皆松了口气。
然而,当岳盾谨慎上前,欲取石匣时,异变再生!石匣仿佛被无形之手开启,一道赤红烈焰自匣中喷涌而出,热浪滔天,正是能焚金融铁的“三昧真火”,此为“火劫”!烈焰席卷,几乎将石台笼罩。
禹临危不乱,忆及龟丞相指点,急速展开《四海潮汐图》,精神力灌注其中,引动图上代表天河脉络的璀璨星轨。只见图中天河虚影竟似活了过来,道道清冽灵雨自图卷中沛然降下,并非凡水,而是蕴含天地正气的净化之水,精准地浇洒在三昧真火之上。水火相交,嗤嗤作响,白雾蒸腾,那凶悍真火竟被这灵雨逐渐浇灭,石匣完整呈现。
就在禹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那冰凉剑柄的刹那,眼前景象天旋地转!他仿佛瞬间脱离了紫霄峰,置身于一片洪水滔天、哀鸿遍野的幻境之中。一个悲戚而熟悉的身影浮现——正是他的父亲鲧!鲧的身影虚幻而痛苦,声音充满了失败的不甘与对儿子的担忧:“吾儿禹啊……治水之路,何其艰难!为父倾尽所有,终落得身死功败……你……你还要沿着这条注定绝望之路走下去吗?重蹈为父之覆辙?!” 幻象中,洪水吞噬生灵,天地同悲,强烈的绝望感几乎要将禹淹没。此乃最凶险的“心劫”,直指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疑虑。
禹心神剧震,面色瞬间苍白,但他目光扫过幻象中那些在洪水中挣扎的模糊面孔,想起追随他的万千部众,想起女娇的嘱托,想起天下苍生的期盼,他猛地双膝跪地,并非屈服,而是对着父影,坦然诉说,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父亲!父志儿继,罪在己身!儿深知治水之难,甚于登天!然儿承父亲未尽之志,更行疏导之法,非为一己功业,非为万世显名,唯愿天下水患平息,苍生得享安宁!纵使此路万千艰险,纵使吾身碎骨粉身,亦……百死不悔!” 此言一出,宛若洪钟大吕,响彻幻境。父影鲧凝视他良久,眼中悲戚渐化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是欣慰,是释然,最终,幻象如同涟漪般消散,心魔顿破!
石匣洞开,再无阻碍。一柄长剑静卧其中,剑身古朴,隐有玄奥纹路,流光内蕴,寒气森森。禹伸手,缓缓将其握住。刹那间,血脉相连之感涌遍全身,剑身轻颤,发出愉悦清鸣,其上浮现出四字铭文——“禹德配玄水”,神器认主!禹挥动剑身,但见剑光过处,前方潭水自然分向两侧,辟开一条无水通道,剑格之上镶嵌的一颗分水珠清辉流转,光芒照入水底,幽暗之处皆被照亮,妖邪之气无所遁形。此正是能分波辟浪、照彻妖邪的避水神剑!
携剑归营,禹信心倍增。恰在此时,负责侦察的鸣镝前来急报,无支祁在淮井水域活动加剧,掀起巨浪,威胁沿岸新筑工事。
禹决意以此剑初战,一试锋芒,若能伤之,或可寻得制胜之机。遂亲率五龙及岳盾所率锐士,奔赴淮井水域。
无支祁感应到强大威胁,自深水之中彻底显现真容!其形貌与传说无二:青灰色身躯宛如山峦,白首披散,一双金色眼眸大如灯笼,冰冷无情,雪亮獠牙突出唇外,状如猿猴却更显狰狞。它甫一现身,便搅动风云,淮水为之倒流,雷暴凭空生成,环绕其周,声威骇人。它睥睨岸上众人,发出混合着水流与金石摩擦的狞笑:“无知蝼蚁,仗些许神兵,也敢犯我疆界,扰我清静?”
五龙见状,毫不畏惧,结阵出击,各展神通,龙吟震天。然而无支祁对水文的掌控已臻化境,庞大身躯在水中有如鬼魅,挥手间便是无数方向诡谲、吸力惊人的漩涡,竟将五龙默契的攻势一一化解、偏转,苍鬃更是一个不慎,被一道突兀出现的巨大水龙卷狠狠击中,龙鳞崩裂,痛吼出声。禹见势,知不能再等,大喝一声,腾空而起,挥动避水剑!剑光如匹练,撕裂空气,所过之处,狂涛恶浪自然分开,直刺无支祁心口要害!
无支祁金色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异,显然识得此剑厉害。它不敢用身躯硬接,猛地张口喷出一股浓郁如墨的黑气,其中更夹杂着一股凝练如实质的妖风,并非直击禹,而是如同无形巨手,巧妙一绕,竟生生卷住了禹手中神剑!禹只觉一股巨力传来,虎口迸裂,避水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流光,被那妖风裹挟着掷向远方最深、最湍急的漩涡中心,瞬间消失不见!
神剑失手,五龙受挫,战局瞬间逆转。无支祁狂笑不止,驱浪猛扑。正当禹心头一沉之际,岸边传来焦急呼声:“司空莫慌!老朽来也!” 只见本应返回东海的龟丞相去而复返,它奋力跃入水中,虽行动迟缓,却精准地游至禹身旁,急声道:“司空,快请出《四海潮汐图》!此图玄妙,老朽或可凭龙宫秘法,助司空感应神剑方位!”
禹虽讶异于龟丞相去而复返,但情势危急,不容多想,立刻自怀中取出那卷非丝非绢、莹莹蓝光流转的图卷。龟丞相接过图卷,将其悬于水面之上,旋即咬破指尖,以自身蕴含龙宫水元精气的血液点在图上淮水区域,口中念念有词,乃是龙族传承的古老口诀。顿时,图中星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转起来,一道细微却清晰无比、仿佛蕴含生命律动的亮线,自图卷骤然射出,无视浑浊汹涌的河水,直指水下某处,牢牢锁定了一个微弱但坚定不移的光点——正是避水剑坠落之处!
“司空,快!循此光指引!此感应维持不了太久!” 龟丞相疾呼,额角已见汗珠,显然施展此法对它消耗极大。禹精神大振,不顾身上伤势与水浪冲击,纵身入水,循着那《潮汐图》发出的独特指引,奋力下潜,终于在乱流与狰狞礁石的狭窄缝隙间,重新抓住了那冰凉而熟悉的剑柄!避水剑重回主人之手,仿佛感受到禹不屈的意志与危局中的急切,光华更盛,清辉凛冽。
禹持剑破水而出,落回岸边。他还剑入鞘,立刻转向气喘吁吁、气息萎靡了许多的龟丞相,深深一揖:“多谢丞相去而复返,鼎力相助!若非丞相熟知龙宫秘法,催动宝图,禹几失神剑,铸成大错!”
龟丞相摆摆蹼足,声音带着疲惫与一丝后怕:“司空不必多礼。老朽本是回东海复命,途中忽觉此地水元剧震,妖气冲天,心知有变,恐司空有失,陛下怪罪,更负盟友之谊,故而拼着这把老骨头折返。幸好……幸好赶上了。” 它望向依旧波涛汹涌的淮井方向,眼中忧色更浓。“唉,此獠之能,竟一至于斯!司空,看来仅凭神剑之利,欲降服此怪,难矣。它在此地盘踞日久,力借地脉,势通水文,几已与这片水域融为一体,恐需另寻彻底根治之策,方能克之。”
禹颔首,神色凝重:“丞相所言,正是禹此刻所思。避水剑可伤其躯,却难断其根,难解其怨,更难将其与这方水土剥离。此番教训,禹铭记于心。有劳丞相再三奔波,感激不尽!还请丞相先回龙宫,将此间情形禀明龙王陛下,禹需从长计议,再图良策。”
“正当如此。” 龟丞相连连点头,“司空保重,老朽这就返回东海复命。龙宫既与司空结盟,但有所需,司空可通过《潮汐图》或玄圭传讯,龙宫必当尽力。” 说罢,龟丞相再次向禹行礼,随即转身,带着满身疲惫,缓缓沉入水中,涟漪散尽,身影消失于淮水支流,径返东海而去。
然此一战,虽侥幸夺回神剑,未酿成彻底溃败,但禹与五龙皆负伤不轻,锐士亦有折损,士气受挫,可谓一场代价沉重的失利。禹抚摸着冰凉的剑身,心中明悟:避水剑确能威胁甚至创伤无支祁,否则老君不会特意指引,无支祁也不会忌惮。但此怪狡诈异常,力大无穷,更能操控水文地利,即便能伤它,也难以将其彻底制服或斩杀。一旦其遁入深水巢穴,借助地脉恢复,后患无穷。必须有一物,能在其被避水剑所伤或压制时,将其牢牢锁住,断绝其与地脉水势的联系,方能真正降服。
归营后,禹不顾伤势,立即召集所有核心成员,包括刚刚调息完毕的五龙,共商对策。帐内气氛沉闷,初战的失利让众人心情沉重。
苍鬃龙首率先开口,龙吟中带着不甘与愤怒:“不过是一得了些造化、占山为王的水怪罢了!焉敢妄称‘水神’?我等龙族,乃天地敕封之正神,司云布雨,统御水族,岂容此獠在此无法无天,亵渎水元?司空,只需你一声令下,我兄妹五人即便拼得鳞甲尽碎,也定再潜入水底,与那妖猴决一死战!”
墨琛经历鬼愁湾之险,更为沉稳谨慎,他龙躯上伤口仍在隐隐作痛:“苍鬃大哥不可轻敌,愤怒只会蒙蔽理智。据闻且亲见,此怪不仅力大无穷,远超我等,更久居此地,对淮水每一处暗流、每一道漩涡了如指掌,如同臂使。水下乃其绝对主场,它能调动整个水域之力为己用。我等虽为龙族,天生亲水,但在如此险恶且被其掌控的环境中与之争斗,天时地利皆失,胜负实在难料。尤其那核心区域的诡异漩涡,其中蕴含的力量恐非单纯水力,似有古老的邪术诅咒加持,不可不防。”
苍鬃压下怒火,龙须摆动:“不错,需得设法将其引出水面,或限制其行动,削弱其地利,方好下手。”
云踪龙身影模糊,声音带着急速的韵律:“若能寻得其巢穴确切位置,或可设下埋伏,断其退路,逼其正面决战。”
金麟龙周身金光流转,提出另一可能:“此怪似有极高灵智,能言人语,通晓世情,或可尝试与之沟通?若其愿约束自身行为,不再为患淮水,或可免于一战,生灵免遭涂炭?”
羲青沉吟片刻,道:“据我多方探访古老歌谣与部落口传历史,无支祁盘踞于此,似乎与一段被遗忘的、关于淮水本身的‘古老悲歌’有关。其狂怒背后,或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这时,巫盼在妻子辛夷的搀扶下,缓缓自帐外步入。新婚的祥和之气让他原本憔悴的面容多了几分润泽,眼神也愈发深邃通透,仿佛能看穿表象,直溯本源。他望向禹,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巫祝特有的空灵:“司空,我近日于静室中冥思,细观此地紊乱气机,那无支祁之狂悖暴戾,其根源深处,并非天生邪恶,而是……源自巨大的、被时光尘封的悲伤与彻骨铭心的背叛。” 他话语一出,帐内皆静,落针可闻。“散落的古老记忆碎片,隐约指向一场湮灭于岁月长河的巨变。据说,在遥远得难以追忆的过去,淮水流域曾有一支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的‘灵明之族’,其形类猿,却聪慧善良,通晓天地韵律,无支祁或是其中一员,甚至是族群的守护者。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或许是源自天外陨击,或许是源于远古时期人族部落迅猛扩张引发的冲突与灾难,摧毁了它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族人凋零,文明断绝。那幸存的無支祁,在极致悲痛与绝望的侵蚀下,心灵已然脆弱不堪,又遭遇了溃散至此、充满怨念的共工残魂侵蚀……这双重打击,如同雪上加霜,彻底扭曲了它的心灵,它对所谓的‘秩序’与‘正义’彻底失望,认为那不过是强者用以粉饰掠夺、欺凌弱小的虚伪谎言。它最终选择以绝对的力量掌控一切,以无尽的暴戾宣泄内心痛苦,将这片曾经的故土、昔日的乐园,化为了禁锢自己也禁锢所有后来者的永恒牢笼。”
一直沉默旁听,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那枚“星垣玉魄”的涂山翳,此刻缓缓接口,声音悠远,带着狐族特有的沧桑:“我涂山氏世代传承的古老记载中,亦有模糊提及与此相关的只言片语。‘星垣’之名,乃因它能感应天上箕、尾星宿之光华,主风调雨顺,定四方水汽;‘玉魄’之实,则因其深植我涂山地脉核心,蕴含滋养万物、宁静心魂之生机。此宝真正玄妙,在于能沟通天地间最为清宁平和之气。或许……它的力量,能穿透那厚重怨毒与绝望的屏障,触及那被深深埋藏的、属于‘灵明之族’的本真记忆碎片,那其中,应有它们曾誓死守护、无比珍视的、对这片壮丽山河最原始的‘爱’与眷恋。”
这个全新的视角,仿佛一道光,刺破了帐内凝重的黑暗,让所有人动容。禹回想起之前通过颛顼玄圭试图沟通时,隐约感应到的那一丝清澈的悲鸣与无支祁狂暴表象下的不甘与挣扎,心中豁然开朗,如拨云见日:“若真如此,简单斩杀它,便是以暴易暴,徒增杀孽,更断绝了真正救赎此獠、理解并治愈淮水深层伤痛的唯一可能。我们需要的不只是一件杀戮之器,更需一件能承受其力、疏导其狂、净化其戾,并最终唤醒其被蒙蔽本心的法器!”
“那么,铸造一条特殊的‘锁链’如何?” 一直沉思的砺猛然抬头,眼中闪烁着工匠看到绝佳材料时的光芒,“但不是普通的锁链。它需坚不可摧,能承受巨力撕扯;需能引导、平息狂暴水流,化狂澜为安澜;更需……能承载希望与愿力,沟通心魂,传递善念。”
这个想法让禹眼前一亮,脑海中瞬间串联起诸多线索。他想到了应龙所授戊土神髓的厚重与承载,想到了伏羲开山斧蕴含的劈开混沌、建立秩序的伟力,想到了多年来疏导水患过程中积累的万民功德与宏愿。“不仅是锁链,更应是一件‘导水镇灵’之神器!集镇压、疏导、净化、沟通于一体!”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砺,“需要何等材料?何等工序?”
砺早已深思熟虑,报出一连串珍稀无比的材料之名:首山之铜、西方精金、天河星砂、地脉玄晶、五行灵玉……其中许多,正是历年治水途中,感念其功德的各部族所赠,本就蕴含着各地独特的水土灵性与祝福。更需融入疏导水患所积累的功德愿力为引。禹听罢,毫无犹豫,当即决断:“倾尽所有库藏,汇集万民之愿,铸造‘导水镇灵锁’!”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营地仿佛化作一个巨大的、轰鸣的天地熔炉。在砺的统一指挥下,最好的匠人们环绕着以首山之铜打造的熔炉,日夜不休。禹亲自主持整个锻造过程,以自身人皇气运引动伏羲玉简、水玉简乃至避水剑的圣器之力,调和诸般灵材;皋陶立于炉前,肃穆诵读律法条文,将那秩序、规则之力赋予即将成型的神锁;伯益则吟唱着自古老部落学来的、关于淮水、关于生命、关于和谐的古老歌谣,引导着神锁的灵性趋向平和与包容;羲青在高处设坛,接引周天星辰之光,尤其引导箕尾星宿的清辉,校准锁链能量的纯净与稳定;巫盼与辛夷夫妇,则联手施展古老的巫祝之术,安抚躁动的炉火之灵,调和着锻造过程中的阴阳五行,使其平衡;五小龙盘旋于熔炉上空,喷吐龙息,以精纯的龙族本源之气滋养着胚胎,增强其灵性与力量;涂山翳不仅贡献出涂山氏世代珍藏的一块千年“镇水玉髓”,更调动族中力量,协助收集砺所提及的部分珍稀材料,并派出手巧的族人协助匠人处理辅助材料。其他归附的淮夷部落,亦在涂山氏的带动下,纷纷尽其所能,提供燃料、食物、乃至传承下来蕴含微薄灵性的矿石等,虽力量有限,却也是一片诚心。更有无数闻讯赶来的、深受水患之苦的淮水两岸百姓(包括越来越多的淮夷族人),自发聚集在营地外围,默默跪拜,将内心最虔诚的祈愿、对安宁生活的渴望,无私地寄托于这熊熊燃烧的炉火之中。
七日七夜,不眠不休。当第七日的朝阳跃出地平线,第一缕阳光照射在熔炉上时,炉火骤然由赤红转为纯金,一声清越无比的龙吟凤鸣之音自炉中响起,一道七彩光华冲天而起,驱散了连日的阴霾!神锁,终成!
其形古朴无华,却自然流露出厚重与灵动的矛盾统一感,锁身之上,无数细密玄奥的符文如星辰般流转不息,仔细看去,正是“疏导”、“归流”、“定波”、“安澜”、“化戾”等真意凝练而成。神锁微微震颤,与脚下的淮水水脉产生清晰的共鸣,仿佛已成为淮水的一部分。
决战前夜,禹再次通过颛顼玄圭,将凝聚的意念传递向淮源之井深处,将铸造神锁的初衷、万民的期盼、以及希望以和平方式化解恩怨、引导其重归正途的意愿,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更加尖锐、充满了嘲弄、暴戾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的尖啸!无支祁显然早已通过其控制的阴离部落知晓了一切,并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
次日,禹率众抵达“淮井”附近最为开阔的一段河面。此处因河道骤然放宽,水面略显平缓,但水下暗流汹涌,正是无支祁惯常兴风作浪之所。此刻,阴离部落已在首领离魁带领下,被彻底蛊惑,组成厚厚的人墙,手持简陋武器,眼神狂热而空洞,挡在河岸与水流之间。无支祁那青灰色的庞大身影在稍远处的深水区若隐若现,搅动着巨大的漩涡,发出低沉而充满嘲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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