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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第13章:淮水惊涛

小说:

禹贡:苍生鉴

作者:

冷冷雨

分类:

古典言情

舜摄政十一年,禹治水第九载,冬。

伊洛之水既导,豫州腹地水患初平。平水土之师驻跸于洛水之滨的新营,虽征尘未洗,篝火旁已弥漫着下一段征程的紧迫。河工营大帐内,火光跃动,映照着悬挂于木架之上、由数十片钻孔陶牌串联而成的巨幅九州舆图。这些陶牌大小不一,边缘钻孔以皮绳串联,既可整体悬挂观其全貌,亦可分拆携带,研习局部。陶牌之上,以矿物颜料勾勒出山川起伏,朱砂标注水系奔流,炭黑点出部落聚居,自有一股古朴坚实的意味,更兼不怕水火,便于跋涉。

这凝聚了当前天下地理认知精华的陶牌舆图,其诞生过程殊为不易。它是在伏羲玉简奠定天地框架、河图洛书揭示九州序位、《鲧工记》提供经验教训、九河女神所赠水玉简厘清天下水脉详情,以及羲青早年遍历山川绘就的《水经》之基础上,由伯益总其大成。伯益身为虞官,不仅深谙鸟兽草木习性,更对山川地理的走向、物产的分布有着超凡的直觉与归纳能力。他日以继夜,将各方信息反复比对、勘误,将其精髓提炼,再由羲青以青铜锥笔精心刻绘于预先烧制好的陶牌之上,她的星盘则时常用来校准方位。每一片陶牌的诞生,都伴随着无数次的讨论与修改。

此刻,禹身着灰白葛衣,望着新绘的《九州舆图》。皋陶、弃、伯益、羲青、岳盾、巫盼诸人肃立四周。

禹的手指掠过代表豫州的陶牌,最终重重敲在串联展示淮水流域的那几片上,自桐柏山一路划向龟山,声音沉毅如金:“伊洛虽平,天下未安。据伯益整合各方信息,辅以诸般神器所示,淮水、泗水之患,尤烈于前!其上游桐柏山至下游龟山一段,”他的指尖在那用曲折线条表示的河道上反复点了点,“河道迂曲盘亘,素有‘七十二道山河归正阳’之称,水情之诡谲莫测,远超寻常。伯益,你将探查所得,详述于众。”

伯益应声上前,虽面容憔悴,但谈及本职,眼神立刻变得清明锐利。他指着那几片关键陶牌上的刻痕,条分缕析:“司空,诸位。此段河道之险,有三。其一,地势使然。桐柏山余脉延伸,与东部平原交错,天然形成多处瓶颈隘口,水流至此,被迫迂回盘旋,动能积聚,极易破堤漫溢。其二,水文复杂。水玉简显示,此处地下伏流与地上明河交织如乱麻,水脉灵机混乱不堪,漩涡、暗礁遍布,舟楫难行,更兼河床因历年泥沙堆积,淤塞尤甚。其三,”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凝重,“亦是至关重要的一点,沿岸部落皆言,有水神‘无支祁’盘踞,状若猿猴,力逾九象,能兴风作浪,操控水势。其巢穴疑在桐柏山主峰之下,一处名为‘淮源之井’的古老深渊。此獠不仅自身强横,更似能蛊惑部分部落人心,使其敌视外来者,于我等治水,乃是无形之障,或有肘腋之患。”

皋陶闻言,肃然道:“精怪之患,往往因势而生。水道不通,民生困苦,则邪祟易张,人心易惑。我辈治水,即是正本清源。然对于此等公然阻挠、祸害生灵、淆乱秩序者,律法亦不容情,当查明实情,若确系元凶,则需以雷霆手段制之,以儆效尤,安定人心。”

砺更关心实际的工程难题:“此类险峻河道,施工难度极大。民夫易生畏惧,若再有精怪搅扰,或是被蛊惑的部落袭击,恐进度迟缓,伤亡亦难避免。需有周全之策,既能保障施工安全、鼓舞士气,亦要预留应对那不测之险的余力。”

这时,一直凝神倾听的羲青轻轻吸了一口气。她怀中的墨玉星盘上,那道代表昔日天河水厄源头的灼痕与细微裂纹,在伯益详尽描述淮水险况、尤其提及“无支祁”与“淮井”时,竟隐隐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让她心神不宁的熟悉悸动。这感觉,与她以往记录黄河水脉时的混乱磅礴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种沉寂已久、带着冰冷与狂躁的恶意被悄然触动,与她星盘内残留的“天河记忆”产生了某种危险的共鸣。她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司空,伯益兄所言甚是。我观星盘气机,此地水脉紊乱之中,确有一股异常暴戾、古老之力潜伏,与……与星盘所载天河旧厄的痕迹,似有某种遥远而隐晦的关联。星盘受旧创所限,难以精确定位其源,但此感应绝非空穴来风,我等不可不防,或许……此番治淮,比我们预想的更为艰险。”

禹的目光缓缓扫过陶牌舆图上淮水那令人心悸的蜿蜒曲线,仿佛能透过这些刻痕,看到那浊浪排空、怪影幢幢的险境。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决然道:“淮泗之患,关乎东南半壁安宁,势在必行!伯益舆图,已指明方向;诸位所言,已剖析利害。精怪虽凶,岂能阻我平水土之志?人心虽杂,焉可挡天下思安之潮?纵有千难万险,我等亦当一往无前!”他环视众人,声音斩钉截铁,“传令下去,休整三日,拔营南下,兵发桐柏山!皋陶,你负责先行联络沿途部落,宣示王化,陈说利害,争取助力,对冥顽者亦需心中有数;砺,全力整备工程物资,研讨险段施工之法,务求高效稳妥;岳盾,加强营地警戒与行军护卫,以防不测;伯益、羲青,你二人继续深化勘探,务必设法摸清‘七十二道弯’详情与无支祁虚实!”

“领命!”众人齐声应诺。

冬末春初,寒意未消,队伍再次开拔,旌旗南指。行军月余,月余行军,地貌悄然转变。山势秀奇,水网稠密,空气中浸润着南方特有的温润。沿途部落民众眼中交织着好奇、审视与警惕。

抵达涂山势力范围时,时节已入仲春。禹命大队扎营,只带皋陶、伯益、砺及一队岳卫,轻车简从前往涂山氏核心聚居地。与以往治理黄河支流不同,此番南下,意味着治水大业真正突破了夏后氏与诸羌活动的核心区域,进入了淮夷、涂山氏乃至更南方部落的世居之地。这不仅是一场与洪水的搏斗,更是一次跨越族裔藩篱、凝聚四方之力的远征。

行军途中,禹特意召来了皋陶、伯益与弃。篝火旁,他摊开淮水部分舆图,神色凝重:“淮泗之地,水系庞杂,部落星罗。我等人地生疏,若不能得其民心,获其助力,则治水之事,寸步难行。皋陶,你素掌刑名,明于理法,更兼东夷出身,与淮夷诸部或有渊源,联络东方诸部之责,你需多费心。”

皋陶肃然颔首:“司空放心。律法之基,在于公平,治水之利,在于共荣。我当以理服人,以利动人,必使东方诸部知我辈非为征服,乃为共生。”

禹又看向伯益。自凤鸟逝后,伯益虽依旧尽职尽责,但那份年轻的朝气仿佛被抽离了许多,只有在专注于记录山川物产时,才稍见往日神采。“伯益,南下途中,你记录物产、勘测水脉之余,亦需留意各部习俗,以便我等入境问俗,避免冲突。”

伯益道:“益必尽心竭力,详加探访。”

最后,禹对弃言道:“弃,你掌管后勤,粮秣物资乃大军命脉。此番南下,路途遥远,补给线长,且需与陌生部落交易,务必谨慎周全,公平交易,勿使当地民众受损,亦勿使我军断炊。”

弃沉稳应道:“司空所虑极是。弃已命人多方筹措,并携中原粟米、葛麻、粗盐与陶器,以备交换。定保粮道无虞。”

禹目光扫过三位重臣,语气深沉:“我等此行,非止治水,亦是播撒王化,凝聚诸夏。女娇乃涂山氏之女,皋陶、伯益亦出身东夷,此皆天意,助我联合四方。望诸位同心协力,使治水之业,成于万民之手。”提及女娇,他心头一阵刺痛,那尊守望在轘辕山口的石像,是他心底永不愈合的伤。还有远在阳城的启,不知又长高了多少,可还认得他这个父亲?这些思绪,他只能深深埋藏,在无人看到的深夜,才敢任其啃噬心扉。

部署已定,大军迤逦南行。时值冬末,寒意尚劲,队伍携带着必要的物资与工具,依靠人力与少量驮马,沿着依稀可辨的古老路径,跋涉在逐渐变化的山水之间。越过高耸的嵩山余脉,渡过因春汛而略显汹涌的颍水,地貌悄然转变。山势愈发秀奇灵毓,水网愈发稠密交织,空气中也褪去了黄河沿岸的干烈,浸润着南方特有的温润潮湿。沿途所见部落,其民风习俗、衣冠器物乃至耕作方式(多见水稻田畴),与中原腹地迥异,对于这支规模浩大、自北方而来的平水土之师,民众眼中交织着好奇、审视与天然的警惕。

如此昼行夜宿,历时近一月,待队伍前锋望见涂山氏那标志性的、萦绕着淡淡云雾的连绵山影时,时节已入仲春,草木葱茏,生机勃发。

禹命大队在涂山势力范围边缘一处水源充足的高地扎营,建立稳固的前进基地。他并未急于让大军深入,只带了皋陶、伯益、砺以及一队精锐岳卫作为护卫,轻车简从,前往涂山氏的核心聚居地。此行目的明确:借助与涂山氏的旧谊与合作关系,为下一步深入淮水、乃至联合更广泛的东夷、淮夷部落,打开至关重要的通道。

在涂山氏族地中心,那座以粗大竹木为骨、厚重茅草覆顶,象征着部落权力与祭祀中心的大屋中,禹再次见到了涂山翳。

与数年前在黄河边初遇时相比,涂山翳眉宇间添了几分沉郁与沧桑,身形依旧矫健,目光锐利如昔,只是那锐利之中,如今沉淀了更多复杂难言的情绪。他身着主祭礼服,腰间的“星垣玉魄”碎片温润依旧,但当他看到禹一行人步入时,那玉魄似乎只是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再无昔日黄河畔那强烈的共鸣。

“司空,别来无恙。”涂山翳的声音平稳,带着一族主祭应有的礼节,却也失去了几分旧日的热络。他抬手示意禹等人入座,目光在禹脸上停留片刻,那里面有关切,有审视,更有一种极力压抑的、源自至亲罹难的沉痛。“自轘辕山消息传来,我族中上下,无不悲恸。女娇她……是我涂山氏最耀眼的明珠,亦是我这兄长未曾护佑周全的憾痛。”他话语沉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她最终选择化石守望,其志可敬,其情可悯。只是……”他顿了顿,终是直视着禹,问出了那个萦绕心头已久的问题,“司空,今日你领军至此,于我涂山氏而言,你究竟是以平定淮水、总领天下的司空身份而来,还是以我涂山氏的女婿、女娇托付终身的夫君身份而来?”

这一问,直接而尖锐,道尽了他作为兄长失去妹妹的悲伤,也包含了对禹身份认同的考量,更是对双方未来关系定位的试探。帐内气氛,瞬间因这直指核心的问话而变得凝重起来。

禹心中一痛,面上却沉静如水,他起身,对着涂山翳郑重一礼:“翳兄,于公,禹受命于舜帝,平治水土,解万民倒悬,今日特为淮泗水患而来,欲借重涂山氏之力,共襄盛举。于私……”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哀伤与愧疚,“禹永感女娇之情义,轘辕山一别,天人永隔,此心之痛,刻骨铭心,日夜不敢或忘。启儿亦流着我与女娇之血脉,乃我骨血至亲。无论公私,禹皆视涂山氏为亲人盟友。未能护女娇周全,禹之过也,翳兄若有责难,禹一力承担。”

禹的坦诚、哀恸与担当,稍稍化解了涂山翳眉宇间的怨气。他沉默片刻,长叹一声:“罢了……小妹选择化石守望,是她自己的决绝,亦是她对你的情义。她既认定了你,我涂山氏……便不会与你为难。”他请禹重新落座,神色复杂,“既是一家人,便不说两家话。淮水之患,我涂山氏深受其苦,尤其桐柏山至龟山一段,河道九曲回肠,水怪作乱,舟楫难通,沿岸部落,苦不堪言。只是……”他话锋一转,面色凝重,“淮水不比黄河,其性更疾,其怪更凶,尤以那水神无支祁为甚。此獠状若猿猴,力大无穷,能兴风作浪,翻江倒海,更能言善辩,蛊惑人心,本地部落畏之如神,年年以童男童女祭祀,犹不能免其祸。司空欲治淮水,此獠乃首恶,不知有何良策?”

一旁皋陶适时开口,声音沉稳有力:“涂山伯翳,所谓水神作乱,多因水道不通,地气郁结,民生怨望,方使精怪得以借势。司空之法,在于疏导,使水归其道,气顺其流,民安其业。水患既平,则‘怪’自失其根基。至于那无支祁,若真阻挠治水,祸害生灵,依律当擒而制之,以正天地秩序,解民倒悬。”

伯益补充道:“我一路南来,观察淮水支流水文,其暴涨暴落,与桐柏山特殊地形及暴雨集中密切相关。那无支祁能掀起巨浪,想必是借助了某些特殊的水文节点和河道天然缺陷。若能勘明其巢穴所在与活动规律,或可设法应对,未必需要正面死斗。”

涂山翳听着二人之言,沉吟良久,方道:“诸位所言,确有道理。那无支祁常出没于桐柏山深处,淮水源头至龟山一带,河道最为险恶,漩涡密布,暗礁丛生,人迹罕至。我族中勇士曾多次试图探查,皆伤亡惨重而返。此怪不仅力大,更擅蛊惑,曾有不少部落被其许诺风调雨顺所诱,甘心供奉,甚至敌视外来者。若司空决心已定,我涂山氏愿为前导,并提供熟悉山情的向导,并联络相熟的、未曾被无支祁蛊惑的淮夷部落,共同支持司空。但有一点,降服无支祁,非比寻常,需有万全准备,否则徒增伤亡,甚至可能引发依附于无支祁的部落叛乱。”

禹见涂山翳态度转变,心中稍定,肃然道:“有翳兄此言,禹感激不尽。治水大事,确需群策群力。请翳兄代为联络各方,禹愿与各部首领会盟,共商治淮大计。至于无支祁及其党羽……”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自有计较。”

在涂山翳凭借其影响力与威望积极斡旋下,数日后,一场关乎淮水未来乃至东南格局的会盟,于涂山脚下预先清理出的开阔地上举行。与会者除了涂山氏,还包括了羽夷部、玄夷部、阳夷部等周边数个举足轻重的淮夷大部族首领及其长老。气氛庄重而隐含着审视。

禹立于临时搭建的盟台之上,身姿挺拔,目光扫过台下各色面孔,沉稳开口:“诸伯,列君,暨耆老。”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禹此番南下,非为一己之私,亦非仅率一族之兵。吾乃奉舜明命,承天应人,总理天下水土之事。舜有言:‘汝平水土,维是勉之。’遂授神農石耜,可引九幽地火以裂山导川;赐颛顼玄圭,能通洪荒百族之言以和万邦。并许以便宜行事之权,凡涉水土治理、民生安定之事,皆可权宜处置,以期功成。”

禹的坦诚、皋陶的公正、伯益的博学、弃的务实,逐渐赢得了大部分淮夷部落的信任。加之涂山氏全力支持,会盟最终达成一致,多数部落愿出青壮助役,提供粮草物资,并共享所有关于淮水,特别是关于无支祁的情报。

然而,并非所有部落都心甘情愿。以玄夷部为首的几个部落,态度暧昧,其首领玄伯甚至在会盟上直言:“无支祁大神乃淮水之主,掌控风雨,我等供奉已久,方得苟全。尔等北人,妄言治水,若触怒大神,降下灾祸,谁人来担?”虽经皋陶严词驳斥与涂山翳劝说,玄伯表面应承,但其眼中闪烁的不服与贪婪,却被岳盾等锐士看在眼里。

盟约既成,平水土之师依禹之命,在桐柏山区域外围扎下稳固大营。禹深知“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之理,治水尤是如此。他下令,首要之务乃是详勘。

翌日,禹亲率伯益、羲青、砺、岳盾及一队精锐岳卫,并涂山氏派来的熟悉山情水性的老向导峤循,深入桐柏山腹地,直指那令人闻之色变的“七十二道弯”。涂山翳亦派了数名本族勇士同行,以示支持,其中便有以勇力著称的花虎。

越往深处,山势愈发险峻,古木参天,藤萝密布。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与草木腐殖的混合气息。未及河道,已闻水声如雷,轰鸣不绝,震得人心头发慌。待到穿过一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但见两岸峭壁如刀削斧劈,紧紧夹峙着一条浑浊湍急的河流。河道在此处被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水流不是平顺流淌,而是疯狂地旋转、撞击、回流,形成无数个大小不一的漩涡。大的如同巨兽之口,幽深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小的则如沸汤,翻滚着白沫。礁石嶙峋,怪木斜插,水色不是黄河的浊黄,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深碧,望之如窥深渊。水声不再是单一的轰鸣,而是夹杂着尖锐的呼啸、沉闷的撞击,以及一种若有若无、似猿啼又似金铁摩擦的异响,钻入耳膜,搅得人心神不宁。

“这便是‘鬼见愁’弯,七十二道弯里最险的几处之一。”老向导峤循声音发颤,指着最大的一处漩涡,“去年,我族三个最好的水手,连人带筏子,眨眼就没了踪影。”

禹面色凝重,不言不语,目光如炬般扫视着河道。他注意到,有些区域的河水看似平静,水下却暗流汹涌;有些地方水面有明显的凹陷,仿佛水下有巨大的吸力。

“司空,此地水脉之乱,远超预期。”伯益蹲下身,抓起一把湿泥,又看向奔腾的河水,“仅凭肉眼与寻常工具,难以测其深浅,更遑论摸清暗流礁石分布。”

“必须近前观测!”禹断然道,解下身上厚重的葛衣,只着短褐。

“司空不可!”岳盾急忙阻拦,“水势太恶!”

“我若不亲身体验,如何知其险恶?如何制定方略?”禹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他命人取来长绳,一端牢牢系于岸边巨树,一端捆在自己腰间。“泽虎、飞猿,你二人负责牵引绳索。石牛,护住绳基。其余人戒备!”

说罢,他不顾众人劝阻,手持探水杆,一步步向河岸边缘走去。河水冰冷刺骨,激流冲击着他的小腿,力量之大,几乎要将他带倒。他稳住身形,将探水杆奋力插入水中,然而杆尖传来的触感混乱不堪,时而是坚硬的礁石,时而是柔软的淤泥,时而又被巨大的吸力拉扯,几乎脱手。

他试图再向前几步,测量一处漩涡边缘的水深。突然,一股潜流从侧方袭来,力道惊人!禹一个趔趄,探水杆脱手,瞬间被漩涡吞没。他本人也被水流带得向漩涡方向滑去!

“司空!”岸上众人大惊失色。

泽虎、飞猿怒吼着拼命向后拉扯绳索。石牛如铁塔般稳住绳基,额角青筋暴起。禹在水中奋力挣扎,腰间的绳索绷得笔直。浑浊的河水呛入他的口鼻,冰冷与窒息感瞬间包围了他。就在他即将被卷入漩涡核心的千钧一发之际,绳索上的巨力将他猛地拉回了浅水区。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拖上岸。禹剧烈地咳嗽着,脸色苍白,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但眼神却更加锐利。

“看到了吗?”他抹去脸上的水渍,对围上来的伯益、砺等人沉声道,“此地水势,非蛮力可制。暗流之诡,漩涡之险,非亲身经历难以想象。我们缺乏……缺乏一件能洞悉这水中阴阳、厘清这混乱水脉的神器!”

连续的奔波劳顿,加上此次遇险的惊悸与体力透支,以及面对天险束手无策的沉重压力,终于击垮了这位铁打的汉子。当夜,禹在营帐中发起了高烧,陷入昏厥。巫盼与辛夷虽竭力救治,也只能暂缓其势。

在昏沉与高热交织的梦境中,禹仿佛又回到了那狂暴的淮水边,浊浪如山,吞噬着他的子民。无尽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的灵魂。

就在意识即将沉沦之际,一点清辉自虚无中绽放,驱散了黑暗与寒冷。那清辉越来越亮,化作一位老者,鹤发童颜,眸蕴星辰,身着玄色道袍,手持玉麈,端坐于一匹神骏异常的板角青牛之上。青牛踏云而行,无声无息,周遭弥漫着清静无为、却又包罗万象的玄妙道韵。

“禹。”老者的声音不高,却如黄钟大吕,震彻禹的心神,“尔怀拯溺之心,肩平水土之任,其志可撼天地,其情可动鬼神。然,可知洪水何以滔天?”

禹于意念中回应:“愿请仙长指点。”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然阴阳失序,则水失其性。地脉壅塞,则水怒其威。”老者缓缓道,声音仿佛带着宇宙初开的回响,“今四海八荒,水脉紊乱,清浊混淆,阴阳失衡,故有这倾天之祸。尔等凡人,以骨耜测深浅,以目力观缓急,虽得伏羲定框架,获水玉辨流象,然未触及水之根本——那维系其存在、决定其形态的阴阳二气与灵机秩序。”

老者袖袍轻轻一拂,一道难以言喻的神光自其袖中飞出,悬浮于禹的面前。那光芒收敛,现出一柄长约三尺的尺子。它非金非铁,非玉非石,材质仿佛是凝固的混沌本身。尺身呈现出一种深邃的暗底色,仔细看去,内中有黑白二气如同活物,缓缓流转、相互追逐、相生相克,构成一幅微缩的、永恒运动的太极图景。尺面光滑如最深邃的夜空,其上有点点星辉明灭,似在阐述周天星斗与水脉的呼应;尺背则密布着无数细如蚊足、却又蕴含着磅礴力量的古老云篆雷文,这些符文并非死物,而是在不停地微微蠕动、重组,演绎着阴阳消长、乾坤度量的至高法则。尺子出现的瞬间,禹梦中那狂暴混乱的水意象竟奇异地平复下来,一种微妙而强大的力量场弥散开来,并非强行镇压,而是如同最高明的医者,在梳理、调和着一切躁动与失衡。

“此乃‘阴阳磁母尺’。”老者言道,每一个字都仿佛烙印在禹的灵魂深处,“昔者,混沌初开,清阳上升为天,浊阴下降为地。天地交泰之处,有一点先天阴阳母气遗留,此乃造化之根枢,万物之源流。吾采此母气,融九天星辰之光以定其阳、显其序,合九幽玄冥之精以固其阴、载其基,于八卦炉中,采三昧真火煅烧四九之数,方成此尺。”

“其性通灵,已超器物。名‘磁母’,意为其性如磁石,能吸引、调和、厘定天下万水之根本阴阳气机,如同母亲梳理婴孩紊乱的经脉。”老者目光深邃如海,看着禹,“持此尺,非仅丈量有形之水深,更是洞悉无形之水文。水之清浊,可辨其源;流之缓急,可知其阻;漩涡之成,可察其下之气旋交冲;暗流之生,可明其底之阴阳失和。持尺者,需以心神与之相合,念动则尺应,可随心念变化长短,纵横江河湖海。掷之于水,尺身自生光耀刻度,显水位之数,更以黑白二气之盛衰,昭示水下阴阳灵机之状态。丈量既毕,心念召之,则尺自归,因其已认你为主,气机相连,除非你身死道消,或自愿割舍,否则纵隔万里,亦能感应回归。”

老者语气转为极其郑重:“今将此尺赠汝,助汝洞幽察微,导水归流。然,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此尺虽能定水,亦需持尺者心怀天地,明辨是非。更须切记,”他凝视着禹的双眼,“水定之日,便是此铁尘缘已了,当归位九幽之渊,永镇乾坤水眼,平衡万世波涛之时。此乃天命,不可违也。”

言罢,老者与青牛的身影缓缓淡化,最终化作点点清辉,融入虚空。唯有那柄阴阳磁母尺,散发着温润而神秘的光华,静静地悬浮在禹的意念之中,与他产生了一种血脉相连般的紧密联系。

禹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仍在营帐榻上,帐外天色微明。高烧已退,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通透,脑海中关于阴阳磁母尺的一切信息清晰无比。他下意识地探手入怀,指尖立刻触到一件坚硬而温润、并且与自己心跳隐隐共鸣的物事——正是那柄神尺!

“司空!您醒了!”守在榻边的皋陶、巫盼等人惊喜交加。

禹坐起身,不顾疲惫,将梦中遇老君、得赠神尺之事详细道来,并取出磁母尺示于众人。那尺子看似古朴无华,但其上流转的、仿佛蕴含生命律动的阴阳二气,以及它一出现便让帐内空气变得异常宁静平和的神奇力场,让所有见到它的人,包括见多识广的皋陶和巫盼,都心中凛然,明白此物乃是蕴含大道法则的无上神物。

伯益仔细观察磁母尺,又结合陶牌舆图与水玉简信息,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妙极!妙极啊司空!伏羲玉简定天地框架,如同人之骨骼;水玉简可察水流之表,如同观人之气色;而此阴阳磁母尺,竟能直探水脉之根本阴阳灵机,如同诊人之经脉气血!三者互补,方能真正‘洞悉’水患之根源!有了它,勘明淮水,尤其是下游入海口淤塞之核心症结,绝非难事!”

羲青亦以星盘感应,她那敏感的星盘在与磁母尺气机接触时,竟发出柔和悦鸣,她惊叹道:“尺中蕴含的先天阴阳秩序之力,纯粹而至高,正可调和、显化、甚至安抚此地混乱的水灵机。老君言其能‘丈量真容’,乃是直指本源之语!”

禹精神大振,强撑着病体,即刻召集所有核心僚属,包括涂山翳派来的代表,于大帐内议事。

大帐中央,几块拼接的巨大平整木板铺在地上,构成了临时的图板。上面用烧焦的木炭勾勒出蜿蜒的山势,赭石颜料描绘着淮水主道,“七十二道弯”的复杂河段被重点渲染。象征险滩、峭壁的石块被小心地放置在相应位置,几缕浸湿的深色草绳则标示出激流的漩涡与走向。

禹手持阴阳磁母尺,凝神屏息,沿着图上的河道缓步移动。这一次,他并未仅仅靠近,而是心念微动,尝试与尺沟通。只见尺身黑白光华应念而亮,他随手将尺子轻轻放在河图之上。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尺子仿佛活了过来,竟然自行在图上缓缓移动!它绕过那些表示平缓水流的区域,却在几个标记着险弯和漩涡的位置停留、嗡鸣,尺身的黑气在这些点位明显浓郁起来,甚至微微下压图面。

“诸位请看,”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惊叹,“神尺自行感应图示气机,此几处不仅是地势险要,更是地脉郁结、阴寒水灵积聚、阴阳严重失衡之节点!这已非单纯水流湍急,而是有异物(他刻意避开‘无支祁’之名,以免动摇军心)借此地利,兴风作浪!”

他移动尺子,沿着淮水河道向下,直至入海口位置。当尺尖指向海口时,嗡鸣声变得尖锐,整个尺体剧烈颤动,黑白二气疯狂流转,几乎要脱手飞出!“而此处!”禹语气沉重,“入海之咽喉,阴阳二气几乎彻底隔绝!阳气(活水)不得出,阴气(淤塞死水)不得散,阻塞之严重,已形成恶性循环,远超我等此前任何预估!此乃痼疾之源,水无去路,岂能不在上游积聚狂悖之力?”

他环视被神尺显异惊住的众人,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故,我意已决!治淮之策,当分两步。第一步,先疏海口,以此神尺为指引,打通阴阳,恢复淮水入海之通道,此为治本,可从根本上瓦解中上游水势狂澜之根基。第二步,待海口通畅,天地水汽循环得以改善,再集中全力,解决桐柏山‘七十二道弯’之顽疾,亦即,清除那盘踞源头、加剧水患的祸根!”

策略既定,大军立刻行动。禹命皋陶、弃、巫盼等人留守桐柏山大营,继续安抚周边部落,深入收集情报,并提防被蛊惑的阴离部落袭扰。他则亲率伯益、羲青、砺、岳盾,以及泽虎、飞猿等精锐和助役民夫,携带阴阳磁母尺及大量物资,沿淮水主干道,奔赴入海口。

沿途,每遇重要河段,禹便演示神尺用法,以安众心,亦为收集数据。

一次,在一处河道收窄、水流湍急之处,禹对围观的伯益、砺及众匠人头领道:“且看此尺,如何洞悉此段虚实。”他凝神静气,心中默念测量之令,随即手臂一扬,将阴阳磁母尺奋力掷向河心!

那神尺脱手,并非直坠,而是化作一道流畅的黑白流光,如灵蛇般射向目标区域。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尺身在飞行过程中,竟随着禹心念中对测量范围的要求,自行调节长短!初离手时不过三尺,瞬息间已化作数丈长短,恰好横跨激流最汹涌处。

“噗!”

神尺精准地没入咆哮的浊流。预料中被冲走或撞击的情形并未发生。尺子入水之处,一圈柔和的清辉荡漾开来,奇异地将那一片狂暴的水域暂时“安抚”下来,水流速度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减缓。紧接着,没入水中的尺身,从与水面接触的那一点开始,那些古老的云篆雷文次第亮起银白色的光芒,如同最精密的刻度线,向上清晰延伸,稳定地标示出水面位置,光芒耀眼,即便在浑浊的水中亦清晰可见!同时,水面以下的尺身部分,黑气大盛,隐隐形成旋涡状,仿佛在汲取、分析水底的阴寒与淤塞情况;而露出水面的部分,则白气氤氲,与天空阳气交相感应。

伯益立刻在陶板上记录:“此處水深七丈二尺!水下尺身黑气凝而不散,显示淤积深厚,且有紊乱阴寒灵机盘踞,疑似暗流交汇之节点!”

测量完毕,禹只是心念一动,抬手虚招。那没入水中的神尺仿佛听到无声的指令,清辉一闪,“嗖”地一声便破水而出,带起一串水珠,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轻盈地飞回禹的掌中,尺身光华内敛,恢复古朴模样,只是微微发热,传递着方才探测到的信息。

“神乎其技!真乃神乎其技!”砺激动得声音颤抖,“以往测量,拿人命去填,尚且难得真实。有此神尺,水下险阻,如同掌上观纹!”

周围的民夫、岳卫们更是看得目瞪口呆,继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议论,对完成治水大业的信心空前高涨。百草挤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幕,眼中充满了对禹的崇敬。飞猿碰了碰泽虎的胳膊,低声道:“有司空和这宝贝在,什么水怪都不怕了!”

禹抚摸着手中温润的尺身,心中对太上老君的感激无以复加,也更加明确了下一步的行动目标。凭借神尺,他们一路精准勘测,高效推进,直指那阴阳壅塞的最终焦点——淮水入海口。

但见眼前水域开阔,水色黄蓝交织,浪潮涌动。与上游的狂暴不同,这里的水流显得散乱、疲沓,大量泥沙在此淤积,形成了广阔的滩涂,主河道模糊不清,海潮与河水在此交锋,互相顶托,更添混乱。

“祭尺!”禹立于临时搭建的观测台上,神色肃穆。这一次,他并未直接将尺掷出,而是双手捧尺,将其缓缓举过头顶。

刹那间,阴阳磁母尺不再是之前测量局部河段时的模样。它通体变得近乎透明,内中流转的黑白二气不再是温和交融,而是如同被激怒的龙蛇,疯狂盘旋、冲撞,爆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璀璨光华!这光华并非散射,而是凝聚成一道无比凝实、粗壮的黑白光柱,如同开天辟地之初的第一缕光,带着洞彻幽冥、厘定乾坤的无上伟力,猛然射向广袤而混乱的水面!

光柱触及水面的瞬间,异象远超之前!不再是简单的“安抚”和局部显影。以光柱落点为中心,一圈巨大的、覆盖了方圆数里的透明涟漪急速扩散开来。涟漪所过之处,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揭开了笼罩真相的帷幕——整个河口区域的水体,从上至下,彻底变得澄澈透明!

不再是脑海中映射的图像,而是所有人用肉眼就能直接看到水下的真实景象!厚重的淤泥如同褐色的山脉连绵起伏,散乱的礁石如同狰狞的骨骸遍布四处,更令人心悸的是,一条巨大、幽深、本该是淮水宣泄入海主通道的古老水道,被一种近乎实质的、散发着幽幽黑光的阴寒能量混合着泥沙礁石,几乎完全堵塞、封死! 这条水道蜿蜒向下,深不见底,其尽头仿佛连接着一个无比幽暗、无比庞大的水下空间,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古老气息和混乱灵机。无数紊乱的水灵之气如同无头苍蝇,在这被堵塞的通道内外疯狂冲撞、逸散,正是造成河口混乱、海潮顶托的根源!

“找到了!这就是……这就是传说中连接江河与四海的‘海眼’!”羲青的声音因激动和某种莫名的敬畏而颤抖,“故老相传,大地水脉并非孤立,各大江河入海之处,皆有天然形成的‘海眼’,乃是天地水汽循环、阴阳清浊交汇之关键枢纽,如同人之窍穴!此淮水海眼,正是沟通淮水与东海的命脉所在!如今它被如此彻底地淤塞封闭,淮水有进无出,岂能不泛滥成灾?!疏通此道,不仅是泄洪,更是打通天地水脉之壅塞,淮水入海方能真正一泻千里,复归自然之道!”

“开工!”禹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惊雷划破长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来自涂山氏、玄夷部(虽其首领有异心,但普通族人大多被裹挟参与)以及其他淮夷部落的万千民夫,在亲眼目睹了神尺揭示的“海眼”奇观后,无不心神剧震。最初的敬畏迅速转化为一股灼热的、近乎搏命的力气。震天的号子声骤然爆发,与淮水浑浊的奔流声、呼啸的春风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人力抗衡自然的雄浑战歌!

砺、阿牛等经验丰富的匠人头领嘶吼着指挥,人群如蚁群般动了起来:

挖掘组:以雍钺、阿牛为带头人,组织一批壮汉们挥舞着粗砺的骨耜、石铲,狠狠刺入淤积的河床烂泥中,每一次撬动都伴随着低沉的号子,黝黑的手臂肌肉虬结。

运输组:以芦花为带头人,组织一批民夫立刻用草绳编成的网兜、粗糙的藤筐接力,肩挑背扛,将沉重的淤泥与挖出的沙石运往远处指定的堆积点。沉重的脚步在泥泞的河滩上踩出深深的印迹,汗水和泥水浸透了简陋的麻葛衣衫。

攻坚组:在阴阳磁母尺那持续照耀的光柱指引下,飞猿、泽虎等水性极佳的锐士,手持坚韧的石斧、青铜凿,潜入暗流汹涌的水下。他们利用水流冲刷、撬动,甚至辅以火烧水激之法,一点点啃噬、移除那些堵塞关键水道、顽固异常的礁石和巨木残骸。每一次上浮都气喘吁吁,面色青紫。

阴阳磁母尺此刻被禹稳稳持在手中,尺身光华流转不息,不仅精准指引了施工方向和重点,其散发的阴阳调和之力,似乎也在一定程度上安抚了附近躁动的水灵,使得施工效率远超往常。

远处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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