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述稳将脸埋在香香的背上,它的羊毛像是一团绵软的白云,还香香的。
她越摸越爱不释手,鼻尖生出痒意,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
杭述稳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又做梦了?
她展平袖口,金线绣出的牡丹更加栩栩如生,绽放着盎然生机,散发出馥郁的花香。
不敢再看,两手紧紧攥住袖口,杭述稳的视线向塌下一扫。
绣鞋上的珍珠变得圆润盈亮,光彩照人,鞋面上无端多了几朵银丝牡丹,竞相逞美,斗色争妍。
杭述稳假作不知,穿鞋下床。
腰一弯,红色的剪纸小像就从她袖口里掉落出来。
杭述稳:“……”
既然是做梦,怎么会有这张小像?
她的面色极快地变了一变,等再抬起头时,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
杭述稳找来一张纸,在上头写下:仅夹袄、鞋面,绣有牡丹。
再三检查身上每件衣物,确认无误后,她将纸折好压在了枕头下。
用过饭后,府上门客前来催请,杭述稳起身目送表叔去处理公务,剩下几个女眷再次看望过姑奶奶后,就围坐在偏厅内闲话。
宋厘微与表婶聊得很是投机。
杭述稳适时说道:“今日入城时,我看见了一匹好俊俏的枣红马,颈上坠着个银络子,觉得挺新鲜。”
她脸上笑着,唇边漾出两个梨涡,心里却在悄悄盼望着有人能反驳她说的话。
“那是良意县主的爱马。”
表婶说。
她嗓音温和,杭述稳却觉得毛骨悚然。
她从来没有来过曹州,怎么会平白梦见什么县主的爱马?
不是做梦,也不是游魂。
她真的中邪了!
杭述稳想起来了。
她在姑苏穿的那件嫩黄色夹袄,就绣着白色的牡丹花样。
缘何会记成宋厘微不喜欢牡丹呢?
她想起来,各种志怪故事始终奉行一个原则,即“不知者无罪”。
一旦察觉到鬼怪的存在,就很难逃脱它们的掌控。
目前,宋厘微与奶娘对发生在杭述稳身上的事一无所知。
从始至终,鬼怪只围绕杭述稳一人作祟。
反正她们在曹州住不了几天的,很快就要回姑苏过年了。
不会出事的……
杭述稳一遍遍安慰自己,将绣鞋藏进裙摆,不打算将这些怪事告知于人了。
她有一种奇妙的预感,今夜还会有鬼来。
*
是夜,杭述稳紧闭门窗,把剪纸小像烧了个干净。
谁知道这个丑丑的新嫁娘是何寓意?
要不是有香香在,她定然不会收下这等邪物。
中了美羊计了!
她不想嫁给班弈先,难道就想嫁给一只鬼吗?
痴心妄想。
杭述稳在纸上画了两个门神像,一左一右贴在罗帐上。
明亮的烛火给她增添了不少勇气,杭述稳坐在床内放下纱帐,在里面贴满了“急急如律令”,又将白天偷偷折来的桃树枝子一根接一根摆在床铺外侧,把自己围了起来。
做完这些还不够,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假寐,用手帕掩住了口鼻。
那缕花香一定有古怪,不然怎么会一日浓过一日?
也许真的香香已经死了,是鬼披上了小绵羊的皮。
可怜的香香。
杭述稳胡思乱想着,烛火忽然“噼啪”作响,霎时熄灭了。
房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可窗外星稀,月明如银。
竟然一丝月光也流不进来。
一道目光沉沉凝视着杭述稳,先是隔窗而望,旋即缓慢逼近。
杭述稳不敢睁开眼睛,变得比身边的木棍还要僵直。
它在生气。
因为她把剪纸小像烧了吗?
她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明显地感觉到房梁上坐着一个人。
是谁?
是官驿里的那个吊.死.鬼吗?
饶是杭述稳小心再小心,用手帕紧紧捂住口鼻,丝丝缕缕的冷香还是侵入了鼻腔。
那只鬼站在桌边,冰冷的眼神在装有两颗夜明珠的匣子上简作停驻,又打开那封花柿子写的书信看了一眼。
内容真是情真意切呢。
周遭温度骤然下降,杭述稳登时骨寒毛竖,如同身在冰窖。
她极力控制着忍不住发抖的手指与牙齿,开始盘算猛然拍床而起冲出门外的把握有几成。
横算竖算,都是半成也不及。
鬼似凫公英一般,无声飘了过来。
牡丹花香似乎渗透四肢百骸,杭述稳不禁失神,也许她没有躺在怪异的房间中,而是春日时节卧眠于芳丛。
太真实了,花瓣甚至贴着她的脸左右摇摆。
瞪大眼睛掐了一把手心,杭述稳才在美好如梦境般的幻觉中清醒一些。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了薄薄的罗帐,色如白纸,惨淡非常。
成千的芳香青丝仿佛生了灵智,争先恐后地钻入帐中,挡住了杭述稳的视线。
宛如冰凉的游蛇,试探着触碰她的肌肤。
好冷。
杭述稳全身颤抖。
“咩。”
青丝仓皇褪却,一只小羊顶开罗帐,对杭述稳歪了歪头,大大的眼睛满溢着纯真温良。
“香香?”
“咩。”
气温逐渐升高,鬼也许走了。
这次不是做梦。
香香没有死,它又救了她一次。
杭述稳环住香香柔软的脖子,蹭了蹭它的脸颊。
月光悄无声息地占据房间,熄灭的烛火重新摇摆起火焰。
杭述稳蹭歪了枕头,露出白天写的那张纸,仅夹袄、鞋面,绣有牡丹。
看着罗袜上绽放的黄色牡丹花样,杭述稳觉得浑身无力。
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
她也会变成一朵牡丹吗?
小绵羊蹭蹭杭述稳的手心,示意她看向开启的房门。
“香香,你是从那里进来的吗?”
小绵羊当然回答不了她的问题,杭述稳抬头看着房梁上龙凤呈祥的绘画,稍一错神,香香就挣脱了她的怀抱,四蹄生风跑了出去。
杭述稳披上外衣起身去追,却一无所获,找不到半点羊影。
她其实想不明白,鬼怎么会怕一只羊?
也许,香香是瑞兽……
为避免无辜者卷入祸端,杭述稳很是小心,不敢惊动花府的人。
等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房中,汹涌的倦意促使她沉沉睡去。
不管怎样,香香还活着。
真是太好了。
*
翌日,宋厘微与杭述稳受邀前去班府。
淡蓝色的衣裙将杭述稳衬托得唇红齿白,发上两只银蝶轻轻扇动翅膀,更为她添上几分灵巧可爱。
班夫人珠围翠绕,是个雍容华贵的美丽妇人。
她亲自等在门前迎接,无惧天寒地冻,倒是出乎宋厘微的意料。
杭述稳才坐下,手上就被套了一个暖玉镯子。
班夫人将她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
“亲家母,不瞒你说。起先我还责怪夫君太过儿戏,轻易就给弈先订了亲,心里如何都不松快,今日一见,这……”班夫人也是性情中人,“咱们快快拟定婚期吧。”
宋厘微想不到她是这个直率性子,一时有些没接上话。
班夫人对身边的一个嬷嬷道:“你去我私库里,把那副紫玉头面取来。”
嬷嬷一脸意外,“夫人,那可是……”
班夫人:“让你去就去。”
原来这站一满屋子的丫鬟嬷嬷,手里捧的都是班府备下的赔罪礼。
班夫人与宋厘微一样爱孩心切,打算趁此退掉这门亲事。
只是……
对上班夫人热切的目光,杭述稳低下了头。
她倒是想过故意扮丑,但宋厘微不许。
班夫人趁热打铁,又对另一个嬷嬷道:“去喊弈先来。”
宋厘微终于缓过了劲儿,开口说:“班夫人,这恐怕不合祖宗规矩。”
杭百川不是说,班氏成亲之前不许相看吗?
“什么祖宗规矩?”班夫人不以为然,也没对她的称呼表现出半分不悦,笑说,“他们死都死了,还管得了活人么?”
宋厘微倒是颇为欣赏她这直爽性格,可哪有大庭广众之下相看的?
她飞速地转动脑瓜,提议道:“等等,不如就派两个嬷嬷与两个丫鬟跟着,让他们在花厅见一面吧。”
杭述稳没有异议。
反正有四个人跟在后头,她与班弈先也不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倘若当着班夫人的面相看,她还真不方便挑班弈先的短处。
*
花厅外只有青红梅花傲雪凌霜,厅内暖香融融,充斥着一种罕见的清甜果香。
班弈先敲门进来时,携来一缕冷气,又隐约有股花香。
起初,杭述稳以为是梅花香气,可待他走近后,她又觉得这股香气很是熟悉。
他穿的是紫金圆领袄,端的是仪表非凡,相貌堂堂。
眼中却藏着几分淡漠与沉郁。
可杭述稳一心思忖着他身上的牡丹花香,压根儿没空端详他的面貌。
二人相互见了礼,班弈先远着杭述稳坐下,像是在刻意隐藏身上的香气。
他越是这样,杭述稳就分辨得越仔细。
他身上的味道清淡许多,仿佛是无意间沾染,与她袖口的香气十分相像。
难道,他也抱了香香?
杭述稳来了兴致:“班公子,你是不是见过一只小绵羊,它的两只眼睛有大大的黑圈儿。”
昨夜香香从花府逃跑后,也许又来了班府呢?
班弈先沉默良久,才语调奇怪地询问道:“……那是你的羊?”
猜对了!
杭述稳摇头:“它我的救命恩羊,却不是我养的,我不知道它的家在哪里。”
班弈先牵动唇角笑了一下,“原来是这样。”
这个声音……
杭述稳抓住了那一瞬而过的神思,疑惑道:“班公子是不是见过我?”
那个在街道上喊“杭述稳”与“香香”的人,与班弈先的声音一模一样。
“没有见过。”班弈先矢口否认,“我认识那只小绵羊的羊倌,你要将它买下带走吗?”
杭述稳不疑有他,毕竟她都能梦见从来没有见过的县主的宝马,梦见班弈先的声音也不是不可能。
“我倒是想将它带走,只是……”她神色低落地说,“从曹州到姑苏,路太远了,它受不住的。”
班弈先视线一垂,“这倒也是。”
杭述稳不说话了,班弈先看着她发间的两只银蝶,视线下移,看见了她脸颊边的两颗浅浅的、小小的痣。
两相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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