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另一个自己抛弃小嬴政的记忆,秦子楚早就从吕不韦的只言片语中探知。
可即便如此,当这一份记忆以梦境的形式展现在他眼前,他还是无法接受。
难以抑制的烦躁涌上心头,秦子楚转动略有些板滞的目光,看向一侧。
小嬴政正睡在他的身旁,蜷着身子。
也许是不想与他贴的太近,在这宽大到足以令三个成人平躺的矮榻上,小嬴政缩到了离他最远的角落,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面,小小的眉宇微紧,始终不曾松开。
秦子楚拾起掉落在中央,拧成一团的衾被,盖在小嬴政的身上。
随着衾被垂落的手不慎触碰到小嬴政的脸颊,秦子楚眉宇一皱,探了探小嬴政的前额。
异于寻常的热度让他迅速收回手,当即下榻,打开房门。
外间,应寿抱着剑,坐在席上小憩。
见秦子楚出门,他屈膝起身。
“主君可有吩咐?”
“政儿发热,你去寻驿官,找一名医匠来。”
听到秦子楚的话,应寿不敢耽搁,连忙应下,推门而出。
秦子楚让人送来一壶冷水与热水,在盥盆中兑出适宜的温度。带着盥盆回到里间,秦子楚撕下中衣的一角,沾了少量清水,轻轻擦拭小嬴政发烫的前额与脖颈。
小嬴政对此一无所觉,他仿佛陷于梦魇当中,又因为畏冷,不断地打着寒颤。
“政儿,政儿?”
秦子楚见他难受至此,轻声呼唤他的名字,试图让他从梦境中醒来。
可不管他怎么喊,小嬴政都一直紧闭着眼,没有任何醒过来的迹象。
秦子楚只得一遍遍地为小嬴政擦拭前额、脖颈等部位,将染上热度的碎帛重新放入盆中,拧干,反复数十轮。
如此持续了一刻钟,小嬴政额上的热度仍然没有丝毫减退。
又过了半刻,应寿急冲冲地回来,身后却不见第二个人。
秦子楚眸中一冷:“找不到人?”
应寿神色凝重:“据说城中的医匠都已前往前线,现在城里只有几个游巫……”
自周王室东迁,巫、医渐分,除了始终好巫的楚国,其余诸国多用医者治病,鲜少用游巫救人。
说白了,如今在民间游荡的游巫和官方正统的巫祝不同。后者受王朝统领,更倾向于政治作用,而民间的游巫却大多是骗子。他们用巫的名义诈骗敛财,满足一己之私,真正有本事的几乎没有。
魏国的西门豹,便是用手段惩治了民间的游巫,制止了“河伯娶妻”这等荒诞的陋习。
秦子楚也明白应寿口中的游巫都是些什么人,霎时,他的眸光愈加严寒:“只有游巫?”
武遂位于函谷关的前沿,并非边陲小城,城守怎么可能会派出所有的医匠赶赴前线,不留下一人?
显然,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为难于他。
秦子楚垂下眼,怒到极致,反而只剩冷静。
这争权夺位的漩涡,他本不愿掺和。
可这些人既然将他视为仇敌,几次三番地下手,那他还真得踏一踏这浑水,挣一挣这秦王之位。
“你向驿所要一些粳米,熬成粥送来。”
应寿道诺,领命退下。
秦子楚重新撕下一片丝帛,一分为三,浸了温水,轮换着搭在小嬴政的前额上。
昏睡中的小嬴政只觉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反复更迭,永无休止。
梦中,他恢复至十三岁的模样,站在大殿的北侧,面南而立,身后就是王座。
英武的将领跪在殿下,深深稽首。
“臣蒙骜,愿为君上手中利剑,扫荡六国。”
少年嬴政望着阶下的蒙骜,疾步向前,扶起蒙骜。
他看着自己仿佛与蒙骜说了什么,将一枚虎符递到蒙骜手上。
等蒙骜行礼离开,他转身回到阶前。
冰冷的指节拂过王座上的青玉席镇,触摸着上方的温度。
《礼记》云:“天子之席五重,诸侯之席三重[1]”。
东周君和西周君俱已亡于大秦的铁骑之下,可若要名正言顺地坐这五重之席,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亡六国,并天下……”
他抚平玄衣上的皱痕,撩开纁裳的下摆,缓缓坐上王座。
寒冷的感觉侵袭全身,少年嬴政独自一人坐在王座上,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大殿,察觉到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
在无边的孤寂与困惑中,他似乎听到几声关切的呼唤。
“政儿%¥……政儿……”
这道盘旋在耳边的声音似曾相识,可少年嬴政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汝为何人?”
昏暗而冰冷的大殿,仍然只有他一个人。
“政儿,起来喝点粥再睡。”
宫殿中央忽然出现一块白色的光团,将黑暗推向了两边。
小嬴政的视线逐渐清晰,他看到秦子楚担忧地抚了抚他的额,动作小心地托住他的脖颈。
汗涔涔的后背贴着另一人有些发凉的身躯,一支木勺被递到自己嘴边。
勺中的粥被吹到适宜的温度,入喉的瞬间,带走了些许干燥与疼痛。
秦王子楚……他不是已经薨逝了吗?
小嬴政只觉得头疼欲裂,宛若在火炉中烘烤的大脑完全无法思考任何问题,只能麻木而机械地吞咽送到口中的粥。
等一碗白粥见底,沾水的绢布轻轻擦拭他的唇角,小嬴政才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似乎回到了三岁那年……跟着秦子楚一起回到秦国。
小嬴政抬起无力的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
一块柔软湿润的布料搭在上方,即便隔着此物,他也能感受到下方传来的热度。
“我……起了热病?”
一开口,声嗓极为沙哑,与疼痛的身体一般,似被沉重的战车碾过。
“你高热不断,需要好好休息。”
秦子楚替他掩好被子,握住他的手,
“继续睡吧。”
无暇思考,小嬴政再次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因为身体不适睡得极浅,在热火的烤制中,每隔一段时间都能感到头上传来清凉之感,舒适的凉意带走少许不适。
他猜到是秦子楚在为他替换的丝帛,也不知道对方替换了多少次,竟能如此的……不厌其烦。
漠然置之的内心第一次产生强烈的动摇。
若这仍是伪装,那秦子楚做得也太天衣无缝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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