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入夜,段钰辞别钟夫人,跟着领路的丫鬟在山中小路行了六七里,最后来到一所大屋前。丫鬟上前叩门,先是轻敲两下,稍作停顿,再敲了四下,接着又敲了三下。
不过多时门开了一道缝,丫鬟将灯笼挂在门外,与那应门之人耳语片刻,一名垂鬟小婢抬头看了眼段钰,微一颔首,便站在门外等候。
丫鬟说道:“这里的小姐是我家姑娘的朋友,眼下她还未回来,请段姑娘稍稍等一会儿。”
段钰点点头,看这屋子如同寻常人家,不禁有些好奇,也不知丫鬟口中的小姐是何人。她既能与钟灵做朋友,会不会性子也与钟灵有几分相似?
望着夜空中稀疏的星子,她心中却是一片迷茫。离家已有一月余,也不知道爹爹妈妈发现自己不见以后,还会不会再吵个不休,说不定有了自己这番离家出走,他们已经和好如初了,那也算是歪打正着。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难道他们每一吵架,自己又要离家出走么?这次回去,只怕要被爹爹严加看管了,再想偷偷溜走也难了。思及这一路所见所闻,是往日做梦都不曾经历过的。想到又要回大理去,不免闷闷不乐。
这般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夜色中响起一阵嘶鸣之声,只听得马蹄得得,却不见马的影子。稍一晃神突然劲风迎面,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朝段钰猛冲而来,待到面前之时,段钰才看清那是一匹黑马,这时再躲业已太迟,眼看那马儿前蹄高高扬起,下一刻就要踩在身上,慌忙闭上眼睛,岂料马儿陡然止住前冲之势。那驭马之人骑术极佳,一声唿哨,黑马退后几步便安静下来。
段钰惊魂未定,不觉按住胸口,待心悸散去后,她才抬头打量起那马儿来。这马通体漆黑,身形瘦削,四腿修长,行走时动静极轻,一对马眼在夜色中闪闪发光,显然是一匹神驹。而马背上的人竟也是一身漆黑装束,黑发编成一股从胸前垂下,脸上蒙着黑纱,看不清容貌,但观其形容,便知是个女子。
她个头高挑,坐在马背上显得格外居高临下,给人一种倨傲之感。她并未下马,目光冰冷冷地打量了段钰片刻,道:“出了甚么事?”
门外等候的小婢立刻上前行礼,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了,黑衣女子道:“钟灵又惹上了甚么麻烦?她平日不好好学武功,一遇到事就回来向爹妈搬救兵?”
段钰忍不住道:“这麻烦不是她招惹的,是……”
黑衣女子冷冷道:“我问你话了吗?”又指向陪段钰来的丫鬟,道:“这是师叔的意思?”
那丫鬟道:“我家夫人是这么说的,她与谷主有事暂且不得离谷,劳烦小姐护送这位段姑娘回大理,好从神农帮手中救出我家小姐。”
段钰发现她手上也戴着黑色手套,浑身上下除了眼睛之外,半点不露肌肤,当真十分古怪。黑衣女子道:“正好我也要去一趟大理。喂,你上来吧。”
段钰仿若未闻,黑衣女子已有几分不快,道:“你是个聋子吗,话也听不见?”
段钰微笑道:“这里谁的名字叫‘喂’,你让她回应你便是。”
说完只觉得脸颊一痛,黑衣女子俯身捏住她的脸道:“那你今日便改名换姓了,往后就叫作‘喂’,如何?”
段钰没想到她竟能这般无礼,挣开她的手道:“改别人的名字算甚么本事,有本事改你自己的名字。”
黑衣女子道:“师叔让我送人去大理,我答不答应还要另说。我叫一声‘喂’,你如果不肯应答,我只当做此人不在,去大理之事自然作罢。”
段钰一惊:“你不送我回大理,谁去救钟姐姐?”
黑衣女子漫不经心道:“让钟灵长长教训也好,别总仗着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就以为能横行江湖了。”
段钰听她言语流露出不屑之意,仿佛真不去管钟灵死活了,又惊又怒,道:“你不愿去,我自己去。”
她从墙上取下灯笼,转身朝着来路走去,还未走出十步,那黑衣女子就驱马阻拦在了她面前,冷冷道:“我让你走了吗?”
段钰心中气恼,觉得此人简直不讲道理,与钟万仇相比也不遑多让,当下不去理会她,从侧边绕开黑马继续向回走。
但听嗤的一声响,一支黑箭已经落在段钰脚边,深深插进土中,身后清泠泠的声音传来:“再不止步,下一箭便射你的脑袋。”
段钰回头,道:“你不去救人,也不许我去,这是什么道理?”
黑衣女子嘲弄道:“你去救人?当真会说大话。我看你连半点武功都不会,是去救钟灵,还是钟灵救你?她一人或许还能全身而退,多了你这么个累赘,难道是要一起送死吗?”
段钰气极反笑,倒镇定下来,道:“那又如何?我虽然不会武功,也知道不能见死不救。现在能救人的不去救人,却来怪我,你倒是告诉我,这又是甚么缘故?”
黑衣女子冷哼一声,道:“你也没甚么本事,靠嘴上功夫就想救回人么?”
段钰道:“嘴上功夫也是功夫,总好过有人身负武功,却无侠义之心来的强。”
黑衣女子仿佛被激怒了,剑指指向段钰,厉声道:“很好,很好。要我去救钟灵可以,一命换一命,你肯么?你说自己有侠义之心,不会舍不得这条小命罢!”
段钰匪夷所思道:“你要杀我?”
黑衣女子道:“怎么,怕了?”
段钰身中断肠散,本是有一日活一日,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只是心中不免有些难过。闻言淡淡道:“人之将死,如何会不怕?你要杀就杀吧,我不会武功,也无还手之力,你只需记得你说过的话,用我一命换钟姐姐一命。我死后,你必须去无量山救她。”
黑衣女子骑着马走到段钰身旁,道:“别是装模作样罢?”手中忽地剑光一闪,直向段钰刺去。
段钰只觉颈边一寒,下一瞬眼前天旋地转,一阵幽香从身后传来。黑衣女子道:“我这人有个癖好,有人一心求死,我就偏要让他活着!”
黑马立刻放开四蹄,纵跃之间,几个起落便已来到了树林中。这马儿奔行如飞,即便是在道路崎岖的山野间,依然如履平地,人在马背上也坐的十分稳当,鲜少有颠簸起伏。
夜风习习,草木清香扑面而来,夹杂着幽幽兰香,段钰顿时清醒了几分,发现自己正被黑衣女子圈在怀中,惊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黑衣女子喝道:“别乱动。”又道:“你不是连死也不怕,管我带你去哪里。”
黑马飞快冲出树林,在月下如腾云驾雾一般飞驰向前。段钰仰头一看,发现这方向正是去往大理的路,欣喜道:“啊,你改变主意了,要去救钟姐姐了吗?”
黑衣女子低头一瞥,问道:“你与钟灵是什么干系?”
段钰想了想道:“朋友。”
黑衣女子道:“我看不见得吧,她的镯子都在你手上。”
段钰微怔:“这镯子怎么了?”
黑衣女子道:“她说过几回了,这镯子要送给她的意中人。”
段钰面红耳赤,想把那镯子从手上脱下来,向后一靠便感觉后背一阵温暖,幽香随之而来。
她有些慌乱,想向前挪一挪,离这人远一些。没想到黑衣女子却拉着她的手臂按向怀中,喝斥道:“说了别乱动,你想摔下去我不拦你。”
虽这般说着,她仍是紧紧抱着段钰。
段钰登时不敢再有动作了,她稍一抬头便能看见黑衣女子的侧脸,察觉出她是好意,低声道:“多谢。”
黑衣女子若有所思道:“原来你是钟灵的意中人,怪不得为她要死要活的。”
段钰大窘,道:“甚么意中人,我根本不知道。”鼻端的芬芳馥郁之气更是深浓,每当马儿向前跃进时,她便身不由己向后靠去,仿佛是依偎在黑衣女子怀中,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黑衣女子道:“哦,不是?你和钟灵认识多久了?”
段钰便把二人结识的经过简述一遍,黑衣女子道:“你们认识没几日,钟灵竟肯把镯子送给你。”
段钰忍不住辩解道:“她说这是……这是入谷的信物。”
黑衣女子道:“我看是定情信物吧。”
段钰气恼不已,道:“等我再见到她,一定把这镯子还给她。我去救她是因为她也救了我一命……”
黑衣女子哼了一声,打断她的话道:“我看也不见得,你对她倒是很有情意。”
段钰一时哑口无言,闷闷地不说话。黑衣女子道:“你不是很能说会道么,怎么这时候装起哑巴了?我问你,我师叔她为何不自己去救钟灵,反而让你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去救?”
段钰不想说钟夫人夫妻之间的私事,答道:“我虽不会武功,但也有救人的法子。”
谁知黑衣女子低下头,气息扑在段钰耳上,嘲讽道:“你说说看,你有甚么救人的法子?”
段钰全身被那幽香团团裹住,脸上又红了几分,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恼得。庆幸是在黑夜里,看也看不清,含糊道:“我……我去求我爹爹。”
“你爹爹?”黑衣女子突然笑了起来,道:“你爹爹有甚么本事?你连武功也不会,料想他也强不到哪里去。”
段钰本想说我爹爹的一阳指很厉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道:“总之我去求他,他一定有办法救人的。”
黑衣女子道:“你爹爹的名气还能比得过我师叔与钟谷主么?”
段钰早就好奇钟夫人及其丈夫的身份,问:“钟夫人怎么?”
黑衣女子道:“钟谷主便是当年纵横江湖的‘马王神’钟万仇,我师叔外号‘俏夜叉’,这二人都曾威名远扬,别说你从来没听过。”
段钰道:“好罢,现在听说过了,也不算是太晚。”想了想又说:“钟夫人这般有名,她既然是你的师叔,那你师父是不是更有名?”
黑衣女子道:“我师父是‘幽谷客’,在江湖上没甚么名气,但真要论起来,她的武功比师叔高一些。”
突然从前头林中闪出两道人影,其中一人喝道:“贼贱人,站住!”
段钰吓了一跳,那二人一人持单刀,一人持花枪,正堵在路中间,眼看黑马就要踩了上去,他们竟也不躲,反倒大叫道:“都快来,这贼贱人在这儿!”
黑马一跃而起,后腿将其中一人踢飞出去,段钰还来不及喊出当心二字,马儿已如疾风般冲了过去。段钰想回头看上一眼,黑衣女子却捏着她的下巴转了回来,道:“这么喜欢看热闹,把你丢下马看个够好不好?”
段钰已领教了她这反复无常的性子,讶然道:“明明是你的马方才撞飞了一人,你这么这般不讲道理?”
黑衣女子冷冷一笑:“我需要和你讲甚么道理?自来没本事的人才满口的大道理。”
段钰摇了摇头,低声道:“你这人真奇怪,明明是好意,为何却要这么说话……”
黑衣女子道:“我有甚么好意,你少自作多情了。”
黑马在一片溪流前忽地停下脚步,段钰道:“怎么不走了?”黑衣女子低下头,贴着她的耳边道:“喂,你会不会骑马?”
段钰不自在地偏过头去,道:“会。”
黑衣女子道:“那好,这马就暂借给你,你自己回大理搬救兵吧,我此间还有事未了……”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她抬起手朝着密林深处嗤嗤连放数箭,只听惨叫从落箭之处接连传来,顷刻间火光照亮夜色。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夫人有令,要生擒了这小贱人回去见她!”
又一个粗鲁的女声道:“大伙儿手下不必留情,夫人大度,只消把人带回去就是,缺了胳膊少了腿也无事!”
段钰听了这话愕然道:“这些人是来找你寻仇的?”
黑衣女子道:“不,他们是来找死的。”
林子里走出十数人,为首的是个阔脸老妪,面上满是皱纹,白眉下垂,一双小眼紧紧盯着马背上的二人。她身后另跟着一名老妪,身形肥胖高大,肚子凸出,满脸横肉,腰间左右各插两柄阔刃短刀,其余男女各执兵器,其中便有方才被黑马踢飞的两名壮汉在。
这些人瞧着凶神恶煞的模样,显见是来者不善。为首那老妪道:“怎么多了一人,这丫头莫非是小贱人的帮凶?”身后那名胖老妪恶狠狠道:“瑞婆婆,管她是甚么人,都抓了带回去听候夫人发落!”
段钰丝毫不惧他们,只觉得荒谬,笑道:“你们真是奇怪,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也要一起抓回去么?”
黑衣女子冷笑道:“你何时见过疯狗咬人还能分得清谁是谁,不都是一样的见人就咬。”
瑞婆婆怒道:“小贱人嘴巴再硬有甚么用,你若是能束手就擒,乖乖跟我们回去见夫人,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段钰道:“她如果真束手就擒了,这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能有活路吗,这话当真是可笑。”
瑞婆婆大声道:“咱们一起上,这回还怕捉不住这小贱人么!”
段钰听她言语甚是粗俗,道:“婆婆你年纪一大把,却满口污言秽语,这样很不好。何况你们以多欺少,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胖老妪目露凶光,喝道:“这小丫头定然与这小贱人是一伙的,别和她胡搅蛮缠了,抓住那小贱人之后再处置她!”
她虽放出话来,但四周却无人敢先抢攻。黑衣女子抬手指向他们,那些人便慌忙叫喊起来:“当心她的毒箭!”“散开,都散开!”纷纷退后,忙不迭各寻躲避之处。
黑衣女子趁此时机抓起佩剑,翻身下马,道:“黑玫瑰,快跑!”
黑马立刻向前奔去,段钰只听身后刀剑相击之声传来,黑马瞬息越过溪流,朝着山路奔去。段钰急声道:“回去回去!”那马儿也毫不理会,任段钰扯拉缰绳也依然不停。
如此急奔出七八里,段钰喊道:“黑玫瑰,停住……停住!”如此喊了好几声,黑马方才停下脚,段钰担心那黑衣女子遭人围困,无法脱身,立刻让马儿回头,催促道:“黑玫瑰,再跑快些,快!”
黑马又从来路返还,行至半道,忽地转向另一个方向奔去,段钰忙道:“不对不对,不是这条路!”
任她心急如焚,黑马也没有回头,穿过一大片树林,义无反顾朝着山脚奔去。
段钰几次下马不得,也只能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黑马风驰电掣穿林越径,一路向东行去,约莫一柱香的功夫便到了山脚下的森林前,黑马放慢速度,如熟识此地般,自行来到林中一条河流旁。
四下昏黑,段钰不知道这是何处,也不敢轻易妄动。黑马得得走到河边饮水,段钰摸了摸马儿,想起黑衣女子,心头黯然。
突然一人道:“喂,我不是让你走了吗?”
段钰寻声望去,河岸边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人,因她一身黑衣,故而段钰来时并未发觉。她这一见之下激动万分,立刻从马上下来,道:“你没事!太好了,我还以为……”
黑衣女子冷冷的道:“以为甚么,以为我死了?”
段钰也不计较她的态度,微笑道:“怎么会?你武功这么好,他们一定不是你的对手。”
黑衣女子道:“少了你这个拖后腿的,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喂,你回来做甚么,不是赶着要回大理搬救兵?”
段钰对她的性子已经有几分熟悉了,道:“我想他们那么多人围攻你一个,怕你……嗯,怕你太厉害,把他们都打死了,就想着回来看看,想请你手下留情,放他们一条生路。”
黑衣女子道:“放他们一条生路?你倒是善心。”重重咳了几声,又讥讽道:“没管闲事的本事,倒爱凑热闹。”
段钰听她嗓音沙哑,似有异样,走到河岸边问:“你怎么了?”
黑衣女子登时发起火来,道:“滚开,谁要你假惺惺的多管闲事!”
石头上摆着一个药瓶,四周还有点点血迹,段钰心中一紧,道:“你受伤了?”几步靠近石边,只听铮然一声,脖颈边已多了一柄剑。
黑衣女子道:“再过来我就杀了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你动手吗?”
段钰垂目看着明晃晃的剑身,轻声道:“你明知我是好意,为甚么要把话说的这么难听?”
黑衣女子冷冰冰看着她,道:“难听?等我把你耳朵割下来,你就再也听不见我说话了。”
她握着剑站了起来,段钰道:“你割了我的耳朵,我听不见你说话,想胡乱说甚么就说甚么,你让我闭嘴不是也听不见了?”
黑衣女子怒道:“那就毒哑了你!”手中长剑咣当落地,人已摇摇晃晃,朝段钰倒来。
段钰下意识接住她,发现她肩上一片湿热,血腥气息甚重,想来伤势不轻,忙扶着她坐下,捡起那个药瓶塞进怀里,道:“黑玫瑰,你的主人受伤啦,快过来。”
那黑马颇有灵性,闻声立刻走了过来,屈下前腿。段钰把黑衣女子推上马背,自己也跟着爬了上去。黑马载着二人往林中走去,在一棵老树下止步,段钰扶着黑衣女子靠着树坐下,刚要伸手去解她的衣衫查看伤势,想起她从头到脚捂得严实,莫非是身上有异,因此不便见人,若是被自己看到了,纵是无心为之,恐怕也是要伤心愤怒的。
她顿时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这么去做。面前人却低声呻吟起来,似乎十分痛苦。段钰再无暇去想别的,马上解开她的外衣,见那雪白皮肤上好长一道伤口,不忍细看,从怀中取出药瓶往伤处洒上粉末,又把衣摆用力撕成一条条,将伤口裹好。
做完这一切已出了一身的冷汗,段钰为她系好衣带,拿起马上的水囊去河边灌水,洗净手上血污方才回来。见黑衣女子还在昏睡,便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喝了几口水。那水囊不知怎么,也萦绕着一股幽香,段钰轻轻嗅了嗅,细辨像是花香,与黑衣女子身上的近似。
黑暗中危机四伏,也不知道这位姑娘的仇家们甚么时候又会突然出现。段钰不敢睡去,只得强打精神在一旁守夜。闲来无事,她回忆起从山洞玉像脚下得到的武学秘籍,便在心中默默念诵起来。
后半夜身旁又传来窸窣声,段钰还以为黑衣女子醒了,转头一看,见她仍是双目紧闭,双手却紧抱在胸前。段钰心道得罪了,解开衣衫看了看伤势,看不再渗血,又在她额头摸了摸。
触手滚烫,她顿时一惊。想起自己烧热时母亲照顾自己的举动,打开水囊浸润一块碎布,笨拙地在黑衣女子脖颈与耳后仔细擦过,特地避开了脸上的黑纱,最后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此时不便生火,段钰看她身子颤抖得厉害,知道若是放任这么烧下去,只怕明日要不好。想了想,只得解下外,让她抱着自己。
等到天光破晓,林中传来阵阵鸟啼,怀中人总算是无甚大碍,平安度过了这一夜。段钰双臂被她紧紧缠着,一时挣脱不得,精疲力尽昏睡了过去。
及至日光从枝叶缝隙间洒落在黑衣女子脸上,她才从昏沉中转醒,浑身上下酸软无力,忽觉身上多了一件衣衫,怀中温暖,心下奇怪,低头一看,竟有个人依偎在身侧,立时又惊又怒,奈何手脚无甚力气,想推也推不开,忍耐了好一会儿,才把手臂抽了出来。
她抬起手刚想给那人两巴掌,却见怀中人只着单衣,睫毛微颤,怕冷般缩成一团。看了眼身上衣衫,手悬在半空,悻悻收了回去。
待恢复了些力气,她才推开段钰,恶狠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负气扯下披在身上的衣衫团成一团,刚要随手扔了,鬼使神差停住了手,皱着眉看了一眼,展开衣衫重新盖在了段钰身上。
她僵硬地坐回原来的位置,仿佛做了一件与本心相违之事,可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要那么去做。
黑衣女子目光古怪地望着熟睡之人,手无意中碰到肩上伤处,神色骤变,但仔细一看身上衣着完好,遮面的黑纱也严严实实覆着,并无不妥之处。她不知为何反倒更为恼怒,拾起剑就要朝段钰刺去。
段钰蜷缩在树下,睡得脸颊微红,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黑衣女子持剑僵在原地,怒火中烧,却怎么也下不去手,咬牙还剑入鞘,召来黑马就要离开。
她刚走了几步,脚下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清铃铃的声响。低头看去,原来是只黄金钿盒,一看便知是女子之物。她身上从未有过此物,狐疑地捡了起来,打开盒盖,见盒中有张小小红纸,色已成淡粉,纸上隐隐有几滴干涸的血迹,上写“庚申年二月初五丑时女”十一字,字迹歪歪斜斜,仿佛份外艰难。
将红纸翻过一面,又看见背后写着几行极细的小字:“伤心苦候,万念俱灰。然是儿不能无父,十六年前朝思暮盼,只待君来。迫不得已,于乙未年五月归于钟氏。”
这钟氏除了钟万仇不做他想,黑衣女子凝目细思,待明白留书之人是谁,那“无父之儿”的身份呼之欲出,她再度把红纸细细看了一遍,重新封进盒中,难以置信地看向段钰。
段钰这一觉睡得甚是安稳,梦中她救出钟灵后回到大理,爹爹妈妈竟也和好如初,一起出来迎接她……突然脸上一阵冰冷,将她生生从美梦中唤醒。
段钰睁眼一看,黑衣女子正站在自己面前,手拎着水囊往她脸上泼水。见段钰瞪大眼睛,她冷冷道:“终于舍得醒来了?我问你,昨夜是不是你给我上的药?”
段钰尚有些迷茫,道:“是。”
黑衣女子右手倒提长剑,低下头盯着她问:“你看见我的脸了吗?”
段钰被剑光晃迷了眼,道:“没看见。”
黑衣女子狠狠道:“说谎,我不信你没偷看。”
段钰不解道:“这种事有甚么好说谎的?再说了,好端端的,我非要看你的脸做甚么?”
黑衣女子沉默片刻,道:“你若是敢骗我,追到天涯海角我都要杀了你。”
段钰心想她把自己裹得这般严实,又是威胁又是恐吓,看来果真是有难言之隐,便点了点头。
黑衣女子后退几步,又道:“这东西是你的?”
她手中握着一个黄金钿盒,段钰一摸怀中,猜测是昨夜抱着黑衣女子入睡时不慎遗落下的,想起钟夫人临别前再三嘱托,忙道:“那是钟夫人给我的。”
黑衣女子问:“你打开盒子看过没有?”
段钰微感讶异,道:“没有,钟夫人叮嘱我,让我将它交给我爹爹,请他出手去救人。”
她快步走到黑衣女子面前,想从她手中拿回钿盒,黑衣女子却塞进怀里。段钰奇道:“咦,你为何要拿走它?”
黑衣女子背靠着树道:“放在你身上,就是掉了也不知道。等见到钟灵,我就把它还给你。”
段钰不愿为了这种小事与她起争执,微笑道:“那好,就交给你保管了。”
原以为这话又会招来一顿讥讽,没想到黑衣女子只是淡淡打量了她片刻,道:“把衣服穿好。”
那外袍在地上滚了一圈,沾了不少土灰,又被撕下一截,瞧着不太像样。不过此时也无衣可换,段钰只得穿了,装作未察觉到黑衣女子肆无忌惮的目光,道:“好了,我们这是要去无量山么?”又想起她还有伤在身,迟疑道:“你的伤……”
黑衣女子翻身上马,捉住段钰手臂拉了上来,道:“你怕甚么,死不了。”
段钰被她圈在怀里,再度闻到了那股幽香。这黑衣女子浑身是迷,段钰怕无意之中又冒犯到了她,是以干脆不说话。
二人闷头赶路,段钰昨夜守到天亮才睡去,此时又要赶路,疲倦不已。马背上的轻微颠簸令人昏然欲眠,不知不觉渐渐向后靠在黑衣女子怀中,歪着头睡了过去。
黑马奔驰不息,遇到低矮的树丛或是河流时便一跃而过,段钰身子便会随之一斜,仿佛随时都会滑下马去。黑衣女子不得不揽住她的腰,半抱半搂按在怀中,这才免去了坠马之险。
午后日光正好,黑马从林荫下飞奔而过,叶间点点如落星盛了满怀。她见段钰睡得正熟,眼睫随着气息起伏一颤一颤,如蝶翼一般,心中微奇,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手背无意贴上肌肤,那温软的触感更是新奇无比。
到了傍晚便抵达澜沧江畔,夕阳衔山,其时暮云如火,暝色苍茫,江风甚急。那江面广阔,中心激流旋荡,想过江除了铁索桥之外,就只有江边迎送往来的小船。段钰一到渡头便被风吹醒了,见暮色之中的江景甚为壮丽,波光潋滟,驻足眺望片刻。黑衣女子牵马上船,回头不见人跟来,不快道:“这么喜欢这条江,等到了江心你就跳下去喂鱼好了。”
那船家听了惶恐道:“姑娘快快将此话收回,小心这江底的龙王爷当真了!”
短短一夜相处,段钰对这黑衣女子知之甚深,这人言行无忌,喜怒不定,仿佛天不怕地不怕似的,若与她讲道理决计是自寻烦恼。让她再这般说下去,船家只怕不肯渡江了。当下几步踏上船,捂住黑衣女子的嘴道:“她与我说笑呢,老伯不必在意。”
船家哎唷一声,不再多言,撑竿朝江对岸划去。
段钰收回手,看黑马安安静静站在船上,道:“这马为甚么叫黑玫瑰?”久不闻应答,回头见黑衣女子定定望着自己,心中一突,想起刚才自己碰着了她的脸,忙道:“我不是有意的。”
黑衣女子静了一瞬,道:“它生得黑,脾气又大,就叫黑玫瑰了。”
段钰摸了摸马儿,道:“脾气大么,我怎么没看出来。”
黑衣女子道:“因为你身上沾了我的——”话未说完硬生生截断了,段钰疑惑道:“沾了你的甚么?”
抬手一闻,蓦然想起二人抱着睡了半日,难免沾了不少黑衣女子身上的幽香。她感到脸上微热,道:“这是甚么味道,花香吗?”话一出口,便觉甚为突兀。
黑衣女子道:“你的话太多了。”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一路再也无话。
到了对岸,二人上马赶路,行出二十余里后来到一个小市镇上。黑衣女子来到饭铺前,对段钰说道:“下去。”
段钰依言下马,面露疑惑之色。黑衣女子道:“别还没救回钟灵,你就先被饿死了。”话尾竟带着几分笑意。
段钰羞恼不已,却也无可反驳,老老实实进店问饭店主人要了些菜饭,在靠门的木桌前坐下,慢吞吞吃了起来。
这饭铺旁便是驿站,黑衣女子带马儿去吃草喝水。段钰刚吃了个半饱,饭铺又进来一男一女,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她听那男人声音耳熟,抬头一看,竟是从无量剑私逃出的干光豪,那女子想来就是西宗的那位葛师妹了。段钰以为这二人早就逃之夭夭了,没想到会在这家小店碰上。
段钰心知这祸事是躲不过了,果然干光豪朝她看了一眼,立即走了过来,道:“可教我们好找啊。”
段钰决定先发制人,道:“不知令师左掌门可安好?”
此言一出,干光豪身后那女子面露惊惧之色,道:“这附近有无量剑的人?”
干光豪道:“娘子别怕,这一路走来也没见着人,这臭丫头唬咱们呢!”
那葛师妹道:“还是快些赶路罢!”看了段钰一眼,右掌虚劈,神色阴狠道:“这丫头不能留了。”
干光豪拔出长剑斩向段钰,剑高举在半空,突然破空声传来,一支短箭正中背心,他便朝着桌沿直直倒了下去。葛师妹刚说了句“是谁”,胸口已中了一箭,人也倒了下去。
黑衣女子站在门外道:“你不过是吃个饭罢了,也能与人结仇?”
段钰方才尚不觉惊险,现下一想格外惊心,绕过地上二人来到门外,遂将来龙去脉告知黑衣女子。黑衣女子道:“原来你撞破了他们的好事,难怪他们要杀你。”又说:“愚蠢,要是我没回来,你不是白白让他们给杀了?”
段钰笑道:“怎么会?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黑衣女子顿了顿,冷冷道:“你这条小命能留到今日,也是一件奇事。再有下次,我看谁能来救你。”
段钰只当她是在夸自己,指着不远处的山峰道:“那就是无量山了,咱们就快到了。”一想到能救出钟灵,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黑衣女子忽道:“钟灵救了你一命,你要报恩,所以去救她;我方才也救了你,你要怎么回报我?”
段钰一愣,当即思索起她的话来,迟疑了片刻,问道:“你想要甚么呢?”
黑衣女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用急,等我想好了,我自会向你讨要的。”
从驿站牵走马,二人离开市镇,向着无量山方向赶去。行经一条小路,突然有四人从林中窜出,挡在道路中央。这四人着一色碧绿斗篷,手中各持双钩,看样貌都是年轻女子,居中一人道:“你们两个从前头过来,有没有在镇上看到一男一女?”
段钰轻轻啊了一声,还未开口,黑衣女子道:“见到了又如何?”
那女子道:“快说,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黑衣女子道:“这么想知道,我送你去见他们,不必谢了。”手臂一抬,嗤嗤射出短箭,其中两名女子中箭马上倒地,另外两名挥钩格挡,居然挡下了射来的短箭,挺钩向黑衣女子刺去。黑衣女子拔出长剑,在马背上与这二人周旋起来。她骑术精湛,加上黑马与主人心意相通,时而抬腿踩踏,时而猛然向后踢去。这二人一时奈何不得她,还需提防暗箭。
为首那女子攻势一转,突然朝段钰刺去。黑衣女子收剑回挡,却被双钩紧紧锁住,另一名女子趁机近身,朝她连刺去,段钰见状喝道:“黑玫瑰快跑!”马儿奋力前冲,那女子刺了个空,黑衣女子长剑脱手飞出,头也不回射出一箭,听得身后倒地声传来,为首女子又从一旁攻来,黑衣女子躲避不及,右臂被钩中,登时鲜血淋漓。
段钰心中焦急,无意在马鞍外侧挂着的口袋里摸到一柄短剑,眼看那双钩刺向黑衣女子,想也不想拔出短剑朝那女子掷去。那女子马上挥动双钩作挡,登时露出破绽。黑衣女子又射出一箭,这次正中那女子喉头,她闷哼一声,随即栽倒。
黑衣女子下马把短剑捡了回来,放回袋子里,又从四人身上拔出短箭收入怀中。她扒下其中两人身上的斗篷,搜寻一番后回到马上,将其中一件扔给段钰,道:“穿上。”从马鞍另一侧的袋子里取出金创药布条包扎伤口。
她手中似乎还捏着东西,行动颇为不便,段钰道:“给我吧,我来帮你。”从她手中接过药瓶,仔细在伤处敷上药。一想到不过转眼之间,白玉般的手臂上便一条狰狞伤口,也不知往后会不会留疤,顿时替黑衣女子感到心痛,轻轻在伤口边缘吹了吹,这才把布条缠在手臂上。
黑衣女子静静看着她包扎完毕,道:“为什么要对着伤吹气?”
段钰愣了愣,道:“小时候我摔倒时,我妈妈便会这样吹一吹,就不觉得有多疼了。你妈妈不这么做么?”
黑衣女子淡淡道:“我样貌丑陋,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是她在林中捡到了我,将我带回山中抚养长大。”
段钰闻言更觉愧疚,低声道:“难怪你一直蒙着脸,原来是这样。”
黑衣女子瞥了她眼,不动声色道:“昨夜你当真没有见过我的脸?”
段钰连忙道:“当然没有,我对天起誓——”
黑衣女子道:“不用立誓,我信你。”
这般敏感多疑的人竟会相信自己,段钰闻言倍感荒谬,心头百味杂陈,道:“你肩上的伤,还痛不痛了?”
黑衣女子却道:“我立下过一个毒誓,如果有人见到了我的样子,我必须杀了他;倘若留他一命,那就要……”话音一顿,若无其事看向别处。
段钰忍不住问:“为何要发这种毒誓?”
黑衣女子道:“只有这样,师父才会传我武艺。”又道:“反正我样貌生得丑陋不堪,遮着面也不会惊吓到旁人。”
听出她话中的自嘲之意,段钰无端有些难过,安慰道:“容貌也只是一时,人迟早是会老的。我看那些老了的人,都生得一副模样。”
她很轻地叹了口气,道:“我妈妈就生的很美,可我爹爹他还是……我妈妈已经许多年没有回过家啦,每次我想她的时候,都要走很远的路才能见到她。”
黑衣女子道:“所以你离家出走了?”
段钰微微一笑,道:“你真聪明,我只是随口一说,就被你猜到了。我不想回去,因为家里总是空荡荡的,爹爹整日都在外忙碌,没有人和我说话……”
黑衣女子道:“那就不回去。”
段钰一怔,笑道:“我怎么能不回去呢?”
说完腰间手臂一紧,她便顺势靠在了黑衣女子的怀中。黑衣女子道:“你不想回去,那就不回去。我去救钟灵,你无需回家求你爹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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