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心里一惊。
洛阳来的信笺素来是他转呈的。司马毗回京的事,他还没有上禀,可是父亲却还是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父亲另有收信渠道,任何一个为帅者,都不可能只有一条线,无关信任,只为保险。信息收得多了,互相验证,也能减少误差不是。只是知道是一回事,被人当面问起又是另一回事。何况这里面,还藏着他和裴妍的风流账。
他心知,父亲大抵猜到了什么。
张轨摩挲着腰间短刃,意味深长:“既是中意,家里如今也够得着,取了便取了,何故做小儿女态。”这是明确支持他了!
张茂抬头看向父亲,见张轨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带点戏谑地隔空点了点他。
张茂有些诧异。原以为父亲多少会责备他的,他也做好说服父亲的准备。毕竟,他家在西北尚未站稳,实在不宜贸然得罪宗室。没想到,父亲竟完全不介意他与裴妍的私情,甚至支持他俩的事。
张轨看着素来有成算的儿子难得呆愣的模样,好笑地摇摇头:“河东裴氏的淑女,谁不想求来?以前是家门不够,如今却是另说。你既有此心,当更加勤勉,若能入得郡公法眼,或能如愿!”
这是要儿子多积军功,他也好去裴頠处为他说项。点到为止,张轨不再多言,而是起身抖抖身上的大髦,狠狠地一拍儿子劲瘦却宽厚的肩头,施施然地出了牙帐,想来是趁着太平的间隙,找哪个营妓潇洒去了。徒留张茂袖手仰头看着帐顶半晌,提着的一口气终于缓了下去。
他知道,他和阿妍的事,在父亲这里算是过了明路。有了父亲的支持,他和裴妍的事便能容易许多。
夏至三庚便数伏。
三伏天里暑热熏人,裴妍在府里一连窝了半个来月,确实如她答应小郭氏的那样,再没出过房门一步。但是相应的,她也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张茂的来信。
据裴娴讲,自凉州到京畿,换马不换人的传信,约莫要半个月左右。张茂此前给她的信便是每隔半个月传来的。
她估算着时间,第二封也该到了。她忐忑地跟母亲说自己想去西市逛逛。
小郭氏素来刀子嘴豆腐心,哪里真能把女儿完全拘在家里?在河东老家那是没办法,如今到了京城,岂舍得继续关着她?
恰巧裴妡也来找裴妍,小郭氏便让她们姊妹作伴,一起出去散散。
西市景行街外,一辆不起眼的牛车平稳地驶过湿漉漉的路面。许是刚下过一场暴雨的缘故,今日的天气并不燥热。
车里,裴妡撩开纱帘,兴致勃勃地看着两侧店家竞相吆喝。
裴妡自小比裴妍稳重,但她毕竟只是十五岁的少女,玩心也重。以往她长年在宫里行走,很少出来闲逛。这次来西市,她竟比裴妍还要亢奋。
裴妍捏着团扇,表面上看着外面的街景发呆,心里其实急得要死——这么久了,不知道胡饼店有没有收到张茂的消息?
待到了景行街,裴妍跟裴妡道:“这里后街有家胡饼店,味道很不错,我们带点回去。”接着便对车外的容秋使了个眼色。
容秋会意,赶紧去店里“买饼”去了。
裴妡有些惊奇,对裴妍道:“我们不是才用过早饭?阿姊这是没吃饱?”
裴妍尴尬地道:“晚上没睡好,早上就喝了两口酪浆。”
裴妡满脸不可置信。骗鬼呢?我明明看你用了一大碗肉糜粥!她眨了眨眼,到底没有拆穿。
等胡饼的档口,她们的牛车就停在后街的巷子口。因是轻车简行,二女只带了贴身的婢子,一个车夫,另有部曲裴池带了三个护卫。
这时,却有一辆大车自景行街拐入巷子口。
后街本就狭小,姊妹俩的牛车更是占了半边道来。如此,人家的大车便进不去了。
于是裴池在禀明姊妹俩后,命车夫将牛车先退出巷子,方便人家的车马进来。
说时迟那时快,裴家的牛车刚退到景行街外,就见不远处一辆马车急驰而来,差点与裴家的牛车撞上!
还好对方车夫及时调转车头,两辆车只是略摩擦了下。然而那辆马车却因马儿受惊,原地打转一圈,继而跌跌撞撞地往人流中冲去。
车夫被甩在地上,难以动弹,眼见着路人遭殃,只得扯着嗓子对蒙了的人群大喊:“快散开!”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蹿出一个高大的汉子,径直跳上马车。这人似乎颇熟悉马性,就见他拽紧缰绳,左右牵引,马儿被他勒得高高撅了几次蹄后,终于力竭平复下来。
车夫见马车被控住,忍痛踉跄着走到车边,仰头对着车上勒马的大汉抱拳:“我家主人病重,郎主唤我来西市请扁鹊,万不想马儿受惊冲撞了路人。幸得壮士出手,某代左府谢过壮士。敢问壮士名姓,待某禀明家主,定备礼重谢!”
那壮士利落地跳下马车,围观的诸人这才看清,是一个人高马大的胡人,穿着部曲常着的玄色劲装,一看便是哪家的豪奴。
那人不在意的一摆手:“举手之劳!”言罢,他看了一眼不远处裴家的牛车,对车夫道:“你该过问对面车里的人有无伤着。”
车夫又赶紧踉跄着来与牛车前的裴池陈情道歉。
车里,姊妹俩压下惊怕,对视一眼。
这车夫自称出自左府,京城中姓左的人家不多。
裴妍小声问裴妡:“该不会是你那位老师家的吧?”
裴妡眉头微皱,隔着车门问来人:“足下可出自左郎中府上?”
车夫一愣,立刻应是。
郎中左思,名满京都的大才子。左思的姐姐是先帝的贵人左棻,她在宫里给公主及女官讲过《汉书》,是裴妡的老师。后来她年龄大了,便退出宫廷,搬出宫去,住在弟弟左思的府上。左棻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唯一一次出来,还是月前,裴妡及笄,她作为正宾参加仪式。裴妡因在丧中,不便外出交际,也不知老师最近身体如何?
裴妡心里着急,赶紧对外面的车夫道:“既是病重,更不能耽误。正事要紧!”
车夫不敢耽搁,忙朝裴池一抱拳,便回身跃上马车。
道旁围观的群众听说人家是去请郎中的,也赶紧自发地散开一条道来,目送那车夫疾速离开。
裴妡看着车夫驾着马车疾驰而去,到底不放心,对裴妍道:“阿姊,一会你先回府,我想去左大家府上看看。”
裴妍道:“你这就坐车去吧!我正好下车走走。”
因有裴池护卫,裴妡也没跟堂姐客气,这就往老师府上赶。
裴妍下车后,一眼便见到刚才拦车的那个人。
她在车里时,隐约听到外面的人谈论,说有个人高马大的壮士拽住了失控的马车,心想大概便是这位了。
她好奇地看着此人,发现他居然是个红发碧眼的胡人,且也正讳莫如深地看着自己。不知为何,她隐约觉得这个胡人有几分面善。
裴池顺着裴妍的目光看去,见方才拦车的胡人还没走,便行上前去,朝他抱拳:“壮士英武,某佩服!”
那胡人却没有攀谈的意思,只是朝裴池略一抱拳,又看了一眼对面的裴妍,转身走了。
裴妍越看越觉得此人眼熟。
裴池见裴妍盯着那胡人的背影不放,便试探地问:“元娘认得此人?”
裴妍想了想,自己认识的胡人只有一个,就是当初那个叫石勒的小子。她隐隐觉得,这人和石勒有几分相像,不过自从东郊那件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听张茂说,石勒已经被发还原籍回老家去了。如今的他应该正在家中奉养父母吧!
“不认得,胡人似乎长得都差不多。”她听自己说。
石勒走出景行街不久,就拐进了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背靠在墙上,胸口剧烈起伏。
石勒今日是奉东海王府家老之命,给裴家送蜀地的矮脚马与东海的锦缎来的。出门时,恰看到裴家的女眷上了牛车,他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就是裴妍。他一时鬼迷心窍,让属下回去复命,自己尾随着牛车,一路跟到了西市。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她来。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裴妍看向自己时突然一阵心虚,竟就这样走了?
可能,他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自嘲地笑了笑,比起相见,他更怕的是,裴元娘已经不记得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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