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夜幕降临之际,天边暮霭沉沉。
橘春手捧着碗广寒糕悄悄挑开竹帘进来,温声细语道:“郡主,您多少吃一点吧再看罢。”
虽是句分外担忧的请求,伏在案边的少女却恍若未闻,继而埋头研究背诵古籍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橘春无可奈何,只好规规矩矩地将玉碗搁在桌上。
如此“废寝忘食”已是快持续一周了。
那日太子云铮美名曰与之打赌,实则就连橘春这个旁观者都看得出,这个关乎到太学院大人们、尤其是慕家五郎似锦前程的赌约似乎并不是认真,更说不定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来吓唬人的。
也就自家郡主这个稀里糊涂一根筋的性子轻而易举地便当真了。
好像那慕五郎出点什么事,她姜岫嫣就会丢了半条命似的。
自家郡主难得一次开了窍动了情,可对象堪比万年不曾融化的冰山,直至现在还是一副客气恭敬的疏离模样,教人看着气不打一处来,可郡主本人却丝毫不介意。
或许这就是深深陷入暗恋的女子吧,橘春对此总结如是。
于是如此每每从傍晚读书至凌晨,偶尔累得想睡着、乃至想放弃了,姜岫嫣便会抬起头向对面的主屋张望去,等痴然看了会屋中那抹挑灯练字的身影,才仿佛重新拾起信心,继续和小山般高的书卷斗智斗法。
今日也一样。姜岫嫣全程忽略了那碗正飘香的广寒糕,而是读书读到一半蓦地停顿住,竟抄起本书便匆匆往屋外走去。
主屋和这间厢房隔得近,她没走几步就到门口了,却被那位名叫重然的侍从拦了下来。
重然向她笑着作揖道:“我家公子适才被刘太傅叫出去办事了,想必一会就会回来,还请郡主稍等片刻。”
哦。姜岫嫣点点头。
既是马上就会回来,那她正巧也懒得再挪步子,干脆席地坐在台阶处静候。
手中那本《仓颉篇》已被翻阅了不下五遍,姜岫嫣揉了揉眼睛,感到有些困涩。为防止自己在等人的这段时间精神萎靡,她突发奇想地对橘春道:“橘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
橘春疑道:“什么故事呀?”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神秘几分:“一个发生在民间的故事。”清了清嗓子,复而慢悠悠地沉声道:“听说那五百年前平乐县有一位姓康的秀才,某天晚上对大娘子说:脱下的鞋袜千万不要正朝着床摆放,一正一反摆着最好。那人与鬼虽说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若是鬼,就会因为鞋子被摆反从而找不到床在哪,这样在睡觉时就能杜绝某些夜间诡事的发生。”
说到这里,还佯装沉吟地戛然而止。这可急坏了橘春,就连一旁的重然都忍不住出声道:“然……然后呢?”
主仆几名估计是齐齐沉浸其中,丝毫没察觉到不远处早已有另一人正冷着张脸负手聆听。
“然后。”姜岫嫣眸光一闪,在凄凄月色下显得有几分诡谲扑朔,“大娘子却笑秀才喝醉了酒,翻了个身便沉沉睡去了。然而,第二天半夜秀才不知为何出于玩心大起,竟趁着大娘子夜起离开时,偷偷将床前两人的鞋故意凌乱摆反了。”
见橘春与重然皆紧张无比地咽了咽喉咙,姜岫嫣十分满意,压低着嗓音慢吞吞道:“之后秀才倒是打算背过身去假装没事人一样睡了,结果,等到大娘子从外头回来,秀才却见大娘子一个劲地在屋子里闷头打转、并喊着:床在哪!床在哪!我找不到床了——”
橘春率先捂着脸尖叫起来。
重然则亦心有余悸:“…可怜这秀才,鬼魂竟在自己身边。”
姜岫嫣刚皱眉道句“非也非也”想要发表看法,却听见在场有另一人的声音冷不丁地飘过来:“什么鬼魂不鬼魂的,简直无稽之谈。”
重然忙俯身道:“公子,您回来了。”
身着一袭青衣的慕思朝踏月而来,挑帘进屋时,还不忘用目光淡淡扫过她的侧脸:“郡主看起来很是悠闲。”
姜岫嫣倒没觉得有什么,只乐呵呵地笑着随青年一并在屋内入座。
她翻开书,乖乖指出问题道:“先生,我这儿有一处没看明白。”
慕思朝抬手接下,又详细耐心地为之从头到尾讲解外加分析了一遍,只见小姑娘郑重其事地颔首称是,方才缓缓问道:“这几日温习的如何了?”
她抿唇轻道:“《仓颉篇》还好些,就是《急就篇》已是背了不下二十遍,但仍觉得有点生疏。”
“这篇确实不易。”慕思朝兀自提笔蘸墨,打算将适才从刘太傅那儿讨得的著作细细批注赏鉴一番,温和道:“虽说是每月会考时的必考点。但郡主如果实在觉得难,就先放一边罢。”
他漫不经心地想,左右都是吊车尾,你也是不差这一点分数的。
姜岫嫣却不悦道:“那可不行!”
越说越笃定,越说越含糊不清,“我是无论如何都要顺利背下来的,万一到时候就差这么一点儿,连累五郎你要回家种地……”
慕思朝的右眼皮跳了一下:“郡主无需为在下担忧,世上出路有许多条,并非一定要在太学院顺风顺水。”向她云淡风轻地瞥去,“如若别无他事,郡主就请回房吧。”
直接无视了她若有所思的神情,接着认真做起自己手头上的事。
总是这副呆呆傻傻的模样。
虽然偶尔看着还挺好玩的,就比如刚刚在那眉飞色舞地讲故事的时候。
对了,他是说偶尔。
大概足足过去快两个时辰,慕思朝终于打算起身去沏一盏茶,却看见姜岫嫣悄无声息地坐在身后的紫檀软椅上,正捧着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
他叹气道:“……郡主这又是何意?”
她摆了摆手,好像还在嫌他多事,“你看你的,我看我的,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况且,万一我又碰到些个读不通且理解不了的句子怎么办,懒得跑来跑去了。”沉默半晌,忽地从书后探出个脑袋,“我在这儿,先生您似乎很紧张?”
慕思朝被抨击得脸色一沉。
她不说还好,这句话一说,他心下反而愈发觉得古怪。为证明自己根本不紧张,慕思朝推开放在自己身旁的一把木凳,漠然道:“郡主大可以坐在这,光线还好些。”
姜岫嫣便满脸红光地跑来了。
慕思朝本以为后半夜她总会耐不住性子而拉着他说三道四,这下他便能有充足的理由请她回去,可她竟然一言不发地伏在案上读书写字。
他不经意用余光一瞥,见烛台跳动着的火光明晦不清,正映照着少女睫毛浓密而又细长,如羽扇般乖巧地低垂着。
她此时的模样分明异样文静,他的思绪却有些莫名慌乱。
终还是姜岫嫣出声打破了寂静:“先生。”
“到时候写议文,我能把民间那些趣事一并写进去吗?比如秀才放鞋……”
秀才放鞋这四个字像是有什么魔力,他顿时冷声道:“当然不行。”
她先是哦了一声,后对着他左看右看,托腮问道:“我不过就是提起句刚才那鬼故事,典簿的怎么脸色突然这么难看?”
慕思朝一怔,忙挪开眼道:“没什么。”
好不容易有些忘记这回事了,结果又被提起。他感到头有点痛,却正色说道:“在下还是给郡主讲几个典故吧,兴许在议文里能被用到。”
姜岫嫣开心地点点头:“好呀好呀。”顺便将凳子搬得更近些。
于是,她专心致志听他慢条斯理地从尊王攘夷说到问鼎中原、到最后的图穷匕见,全程目光炯炯神情严肃,瞅得慕思朝都有些不自在:“郡主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她愣了下,后知后觉地答道:“有的。”在青年平静期许的目光中,她嫣然一笑,“先生讲的可真流畅。我什么时候也能像先生一样能说会道就好了。”
他一默:“谬赞了。”
可方才讲鬼故事不还挺伶牙俐齿的。
这哪算什么看法。见小姑娘仍是副茫然不懂的样子,慕思朝只好无奈将自己前些年写好的议文拿出来:“郡主若是不介意,可以先看看在下的陋作。”
姜岫嫣一知半解地伸手接过,于烛光下,认真逐字默读起来。
自己亲笔撰写的文章被她品读着,看她忽而神色如常,忽而又眉头紧锁,慕思朝竟随之有些忐忑。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唇边悄悄绽放出一抹夺目的笑意:“好,极好!”
“……”
慕思朝心下一顿,却诡异地有些如释重负,然后连手也不受控制、又从书架上忙乱翻出些近年的议文,也一并僵硬地递了过去,面无表情:“还有一些,你也看看。”
“嗯?”姜岫嫣觉得意外,虽迷茫地眨了眨眼,可还是听话地拿了过来:“那我看看。”
屋中静悄悄的,别说是匀称的心跳声,估计连银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面对这一份,她看上去却似乎理解得更费劲了。
慕思朝轻摇摇头,在心底默默抒出一了口气。
给她看做什么,当真是糊涂了。
其实这几章议文是自己前几天千辛万苦才撰写而成的,本打算先行交给刘太傅,好让他评阅后方转交至圣上。可后来一想,自己在朝堂上不过是介资质平平的新人,而太傅与圣上是何等慧眼识珠,只怕看到这份文章只会觉得他行文幼稚如小儿,于是一拖再拖、又反复修改无数次直至现在,却仍没有任何信心。
而想到永康郡主即使是胸无点墨的典型,但毕竟从小在皇帝身边长大,估计也见惯了被皇帝随手仍在一边的废弃议文。如今品读到他的写得胡言乱语,说不定也正在偷着笑话呢。
慕思朝尚在陷入自我怅然,却蓦地被一声清脆甜美的轻笑拉出幻境:“先生可真厉害!”
姜岫嫣将那篇议文举远点再看,口吻端正认真:“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啦。唔……虽然还是不甚看得懂,但比起被云叔叔空置在一旁的那些,先生写得可是好太多了!”
这左一句好厉害,右一句好太多,任谁听了能不飘飘然。慕思朝在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底早已乐开了花。隐隐欣喜之际却略有些怀疑:“真的?”
她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你不要小瞧我,我看人可是很准的。”见他脸色淡淡,她有些着急,伏在案上将脑袋歪了过去,紧盯着他低垂的眼眸,坚定笑道:“慕五郎是我见过最最最有才的人了,要对自己有信心呀!”
慕思朝怔怔抬起眸。
又清晰瞧见了,那张极尽昳丽的笑靥。
娇艳得挪不开眼。
他压低声线道:“那在下,就谢过郡主吉言了。”
见到重然入内剪完烛,姜岫嫣才意识到不知不觉日头已过两更。
居然这么晚了。果然就连慕思朝都有点困,那她也不好再久留,捧起一沓古籍便与那重然先后离开,还顺带替人拉上了门。
只是……
刚回到自己的厢房前,她却脚步一顿。
无端想起临别前随着烛光熄灭、而缓缓漆黑下来的房屋中,青年微有些不自在的神情。
*
借一束依稀的月光坐在床前,慕思朝望着摆放在床头的那副自己脱下的鞋,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沉思。
每逢深夜,周围一旦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人就容易回想起一些不该回想的往事。
耳旁不断轮播着小姑娘清清幽幽的那番话:“…只有鬼,会因为鞋子被摆反从而找不到床在哪。”
所以,鞋尖就当真不能对着床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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