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梅的行止做派并不像一位高门里循规蹈矩的侍婢,娘子的贴身侍女
因为她本就不是
敢与公主争抢头花的商贾必然小有薄产,阿爷阿家又只有她们两位女郎,更可惜的是,姊妹俩本只是在洛阳小小落脚,便要继续她们行商四海的旅途
她们骑着骆驼听过黄沙与驼铃的回声,去过烟雨江南欣赏雾中青翠的丘陵,阿妹在骄阳下的原野中曾笑得那么灿烂,扎着翘起的麻花与她憧憬:
“洛阳,阿爷说,我们下一站就要去洛阳了,陛下都一定要将都城迁去的地方,一定很美吧”
“嗯......南边有一诗人名曰范云,他就写过洛阳”
“哇唔~阿姊竟然那么有文化,那,念给妹妹听听可好~”
“还是,别了吧”
它叫别诗,离别之诗
洛阳城东西,长作经时别,昔去雪如花,今来
嗐,已经过了洛阳的花季了呢,而她,或许也再见不到“花似雪”的景象了罢
被芜梅用话一激,红腹锦鸡再度炸毛,也不知青年从哪儿来的力气刷得推开牵制住他的侍从,扑向自己的兄长抓着他的后衣领疯狂后扯,嘴里还嘟囔道:
“嫣娘,嫣娘,你们都给我滚开!还我嫣娘.....”
卢大兄闷哼一声,可他到底是武将有着绝对的力气加持,直接抡起胳膊用腋下夹起可怜的卢道虔的脑袋把人压到地上,嘴里还不忘很长辈得“训斥”:
“殿下和李郎都在,庆祖,不要丢人”
“丢人?”
留与刹那清明的,是无穷无尽的恨乌及乌
“我丢人!!??”
也不知是长兄的什么语气什么话戳中了青年的肺管子,卢道虔开始笑,那笑声从隐隐约约变得歇斯底里,似那种染满丹寇的指甲刮擦在玻璃上而发出的刺耳悲鸣
“我丢人!那你算什么!一介匹夫一介懦夫!”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偏偏你有善心不攻城抗压抗得好啊!抗到鲜卑人候官都来了将城一把火烧光了你可满意了罢!呵呵哈哈哈,那封信,也是你寄的吧!”
“咳”
李僖轻咳,温惠皱眉,四兄也真是痴了,竟敢在太子面前提“鲜卑与汉人”这种敏感话题,而元恪不语,只一味得托脸观戏
“信?”
卢大兄皱了皱鼻子,长兄到底有做长兄的气量,只道:
“什么信,我不知道”
“你——”
绛华瞪向一旁将手覆在背后攥紧成拳的芜梅,后者哼了一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大不了烂命一条的模样:
“我怎么知道,你们公主手上自己抓着的,掉湖里去了字花了寻不着了怪谁去”
“大胆!”
温惠身侧的鸣翠再也忍不了了,这个崔家的侍女可真是狂妄无礼,亏她还是清河崔氏书香门第百年世家出来的,谁家做婢女会做成她这样!
可
人难道生来就得为奴为婢,低人一等吗
“无妨”
温惠轻轻抬了抬手,并非是“大家闺秀”不介意这种粗鲁的行为 ,只因她明白,说的越多,露出的马脚和破绽就会越多
“不是你还能是谁!曹太守,宋参军,咸阳王!?”
“咸,阳,王”
珠帘响动,元恪忽从里头走出,众人依礼起身恭迎,只见其默默半蹲在了已半失智的卢道虔身前,眼抬量,话泠然
“皇叔跟你说了什么”
“哨子,哨子”
卢道虔恍觉元恪与那人眉眼间竟有几分神似,又“呜”得声跟只小鸡捉米般张爪扑了过去,但人,却还被卢大兄压在腋下动弹不得
太子微抬下巴轻巧闪过,忽伸出手指,勾起了青年夹在头顶玉簪间的某样东西
“......”
骨哨外表光洁,被人很好地卡入玉簪末梢的分叉处,不过是有心还是无意,元恪并不关心,只施施然得站起身将此物收回荷包内,再一言不发退回上座
“单凭一个哨子,能做的了什么吗?”
温惠很小声得向身边人发问
“捏造罪名时充当‘伪证’”
李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折扇,颇为书生气得扇了扇面,只用两人听的到的声音回道:
“例如,这哨声是咸阳王殿下与南人约定的特殊暗号,或者——”
元恪用双指夹着哨儿,附在唇畔轻轻一吹
骨哨,无声
卢道虔涨红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这记忆实在太过惨痛,他用尽所有力气扭开长兄的臂膀抱头慢慢蜷蹲在了地上,是一个劲的呢喃:
“是他,是他,是他”
青年咻地抬头看向旁边的芜梅,眼底血丝尽现
“是他,是他,是他写的信,是他杀了,杀了......他想杀了我,他,是他,是他杀了嫣娘!”
“疯子”
芜梅低骂一声,眼神中带上些许嫌弃,可就在此话落地的刹那,侍女忽觉肩胛骨剧痛,原是温慎兀得站起一把将前者推倒在地,嘴上还不忘骂道:
“老娘忍你好久了!狂什么狂!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敢说到我阿兄头上,来人!掌嘴!”
固惠安侯府娘子的话还是有些份量的,在所有贵人的默许下,立刻有侍从上前,不顾崔时云有些难看的脸色不由分说对着芜梅的两颊就是左右开弓,一下,又一下,直到打出了血印子才堪堪停手
“这儿是侯府!更有殿下和李大人在场,我阿兄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个侍女说三道四!要不是顾着崔家阿姊的面,我,我早就将你拖下去乱棍打死了!”
“这儿是洛阳,天子脚下,我家殿下再怎么着也是堂堂皇女太和年亲封的济南公主!令妹不过一介商贾之后,谋害皇嗣板上钉钉的死罪,入狱已是恩赐,娘子别不识相!”
.......
两颊火辣辣得疼,芜梅眨了眨眼,盯着膝下用乌木劈砍嵌形而成的地板,心中只剩下一片茫然
一直都是这样,不是吗
“求求您,奴妹身子一向不好,这狱里极是阴湿寒冷她,她定是遭不住的,求大人行行好,至少让奴见她一面啊......”
“要见就去问候官问御史问衙门管事的!来这皇城碰什么灰,去去去,还不快走!”
“求大人行行好,奴,奴这里还有些银子......”
“嘁!这银上都是灰脏的要死!火坑里扒出来的吧!还不快滚!小心老子一刀结果了你!
“求——”
“滚!”
......
“鸣翠,快将阿兄和几位娘子扶起来,这样太不像话了”
“是,殿下”
是一只同样温热的手,让人分不清其携带而来的,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本王,可以帮你”
“......代价是什么”
“前臣崔浩,娘子可清楚,他家虽被夷了五族,可仍有一对母女因与皇族有些瓜葛尚存于世间,那位女郎还与范卢的几位公子有些情意,眼下就要来京,本王希望娘子......”
“知道了”
“本王与清河侯有些交情,再动些法子将您送到她身边,应该不是难事”
“知道了”
“娘子难道就不好奇,本王——”
“不好奇”
“只要能救阿妹,我”
“什么都不在乎”
......
“大人”
芜梅看向绛华,是从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笑声,那笑声继而转大,像被人用手抠进了咽喉般整个人开始发颤,直到转为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您刚刚不还头头是道说甚的,要将害了济南公主的人碎尸万段,如今凶手昭然若揭,您动手啊!动手啊!”
亲王之于女官,就像宫卫之于一介小小的商贾之女,士农工商,王侯将相,再大的情感,也要被阶级和权力压得死再死
“你,真是他的人”
外头忽下起了细细的雨,掀来的风吹灭了半台烛火,女官那张脸完全浸在黑暗中,只问其声
“不”
芜梅别开了鸣翠来扶的手,跪得笔直
“我只是崔家的侍女,出身微末,身如浮萍,娘子——”
她复看向崔时云,嫉妒且希冀
“您认吗”
“......”
“我认”
可再怎样,白蛾与灰蛾都曾在同一盏烛火下取过暖,崔时云后退几步牵住芜梅的手,将侍女从地上拉了起来
“可”
芜梅眼中不知何时已盈上了泪,她的声音很大,是临街叫卖苦练的嘹亮:
“他不会娶你的,也娶不了你的,他再怎么样上头都有君权,族权,父权压着,编的再天花乱坠再海誓山盟,都是无法兑现的!”
“大丈夫行于世间当靠自己之手去搏功名利禄,封妻荫子,祖业不会靠阿爷,也不会靠任何人,就算在那燕郡苦熬上一辈子也甘之如饴!”
“讲什么鬼话!简直就是放屁!”
她不是聪明,是清醒
“你出身在范阳卢氏,还假惺惺得在我跟前演什么戏!还靠自己,切,你的官哪来的!你的圈子哪来的!真是的,装模作样,你以为陛下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啊,要不是你阿爷,征南大将军使持节,还参军还燕郡太守!估计早就人头落地了”
“娘子,好了解呀”
左侧的锦衣公子蓦然出声,折扇半遮着他的面庞,显得双眸便似毒蛇般泛着冷光
“倘若这是您脱罪的理由,很抱歉,稍显拙劣”
“呵哈哈哈”
芜梅瞪向那仆射家的长公子,罪,是啊,穷凶极恶,穷乃首端呐
“公主已薨朝野却丝毫不知,反正你们无论如何都会杀了我们,不是吗?”
“此话差矣”
身旁衣着考究的少女用指尖戳了戳自己的掌心,抬手示意侍从将堂门阖上,那公子说话时嘴角总似有若无得翘起,给人以不寒而栗之感
“早知结局如此,那您,为何不拦着崔娘子,来这固惠安侯府呢?”
“切”
芜梅挑了挑眉:
“我承认,我想过弄死她,毕竟我们那么像”
她看向崔时云,下撇的嘴强行说着最狠心的话,彼时泪未干
“一家都被那昏庸无道的掌权者弄了个稀碎,本来说好的一起报仇,可现在倒好,她那么蠢那么善良,被男人一两句话骗走,我能怎么办”
侍女将眼睛笑成了个小月牙,悄咪咪用唇语留道:
“笨蛋”
她越狠,越疯越忘恩负义,方能显出她的善,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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