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最后一抹霞光隐去,听得灯船鼓声一响,秦淮河次第亮起,两岸河房帘幕高卷,箫管悠扬,夹杂着珠翠笑语,声色繁华。
两人仍坐于美人靠,谢攸周到地把樱桃去了柄,放在小碟子上递过去。
裴泠莫名其妙地看他:“做什么?”
“我洗过手,干净的。”谢攸展起笑颜,眉目清朗。
“哟哟,这般与阿姐讨个好?樱桃蒂儿有甚摆弄头,又不是剥葡萄皮咯。”
两人闻声,抬头往隔壁绣楼上望去。
香菱与一众姊妹正凭在朱漆栏杆上,朝这边笑语。一个个衣裳楚楚,打扮得粉妆玉琢。
“阿姐哎,你听我说,昨夜间他偏生独自在这水榭里坐了一通宵,现在又跑来与你献殷勤,莫不是背地里做了甚么亏心事?待会儿归去,阿姐你须得好生拷问唻。”
谢攸听了这话,登时一个头两个大,他都不知自己到底何时何处开罪了这些姑奶奶,怎的总要来作弄他呢?
“阿姐哎,你回头瞅瞅!”香菱执扇点他,“那脸上已显出心虚样了撒,活脱脱是心里有鬼哩!”
谢攸实在是惹不起,趁裴泠还未回头,赶紧连连朝她们拱手作揖,恳求放过。
见他作出这般没骨气的讨饶样儿,早引得香菱一行人笑个不住,又见他如此讨喜,心肠也早软了,便帮他道:“你个呆郎!阿姐在外操劳了整日,那腰肢早僵硬了,还不紧着上前与她捶捶捏捏,松散松散。”
谢攸一听,心想还有这种好事?
裴泠并未理会这出,开口道:“你们刚起身?”
“可不是么,”香菱摇着扇子,笑回,“这行当日夜都是颠倒过活的,此刻偷闲出来吹吹风,等会便要赶场子去了撒。阿姐,你说说,这时候的秦淮河是不是最好看的啊?再晚么,就要乱哄哄的了。一帮皮五辣子,喝得二五郎当的,吵得么魂都没得,烦得要死,还是这刻儿最好,安顿得很。”
裴泠笑一笑,问她道:“樱桃吃不吃?”
“吃的呀阿姐。”香菱甜甜地笑起来,“你等下子噢,我取根索子就来。”言讫就噔噔噔地跑进屋里去了。
不一时,取了绳索来,随即朝水榭那头抛将过去。裴泠见了,起身拾起绳头,在竹篮提梁上利落绾结,向上略一举送。香菱会意,轻挽绳索,将那篮子小心翼翼、平平稳稳地吊上来,然后捧在怀中,侧身去唤姊妹。
“你们在那块唧唧哝哝什么东西啊?还不快来吃樱桃撒。”
“来喽,来喽。”
还在应着声,人早已是围拢过来,三五只玉手不由分说地便向篮中捞去,又嬉嬉闹闹一阵。
香菱一面护着篮子,一面跺脚笑道:“慢点撒!稳当点哎!你们这帮活土匪!”
等到姊妹们都吃得心满意足,她这才探手拈起一颗,送进口中品尝,轻轻一咬,那甜味儿就化开了,真个好吃。香菱便问:“阿姐,你这樱桃在哪块买的啊?甜到心里头唻。”
裴泠唇角轻扬,答说:“是灵谷寺的樱桃。”
“灵谷寺的呀?那是专供王公公的嘛,乖乖,有钱也没处买哎!今个真是沾阿姐的光了,我们也来当回贵人撒。”言语间,香菱又吃了好几个,直到篮底零落,方才停手,嘻嘻笑说,“我要省几个给妈妈吃,拍拍她马屁,叫她好多疼我一点。”
裴泠不由得笑在面上:“我那里还有一篮,待我回头取了来,你便孝敬给妈妈,好叫她往后多多疼你们。”
“阿姐你太好喽!请我们吃这么甜的樱桃,我有个曲子,非弹给你听不可啦,昨个才学会的,新鲜得不得了!哪个都没听过呢,你是头一个!”说着,香菱又噔噔噔地跑进屋去了。
没一会工夫回来了,怀里搂着个琵琶,对裴泠浅浅一笑,模样乖得很。
刚坐下,架势摆好,忽而又柳眉一蹙,调高嗓门,指着谢攸说:“后头那个呆郎,阿姐在这块听曲,你还不赶紧过去捶捶肩、捏捏腿,一点眼色都没得嘛!”
谢攸一直沉浸在她们的趣谈中,忽闻一声提及,先怔了一怔,然后茫然地点了点自己。
香菱笑嗔:“不是你是哪个啊?个呆郎,望不见阿姐都坐那边等啦?麻利点撒!”
他闻言扭头,恰见裴泠闲倚于朱红美人靠上。也就在同一刹那,她的目光不期然地投来,两人的视线冥冥中牵到一处,尔后系住,定在了空中。
这个心啊,真是跳得砰砰砰砰响。
谢攸大气儿也不敢出,慢吞吞移步近前,不过几步距离,却似走了许久。
那处香菱春葱似的手已在弦上轻拢慢捻。
此时皓月东升,满河灯火,两人之间的距离,亦在琵琶声的掩映下,渐次缩短。
终于站定在她跟前,谢攸喉间不由自主地滚了一滚,眼风悄悄儿朝她脸上掠去,细细一巡,见她并未作声,便缓缓屈膝蹲了下来。
右膝着地时,那袭鸦青月白交织袍幅便随之拂展而开,散在地上,宛如仙鹤收敛所有孤高,将最华美的羽翼全然展露、俯贴于地,一派甘心臣服。
裴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在做什么?”她问。
谢攸仰起脸来,眼底映着秦淮河的流光,就这么直勾勾地迎了上去。
“我给你捏腿,”他顿一顿,以请求的口吻,“好不好?”
话音甫落,还未有回音,那手却早已试探着徐徐爬上来了。
他的目光凝在她脸上,窥探她眉间眼角每一丝细微动静,却终是不敢造次,只将手虚虚悬在裙裾边。
风来,裙浪轻柔地拂过掌心,他下意识地屈指一捉,不料捉了个空,只在掌中留下一阵空捞捞的痒意,却又不由分说地,直直钻到心底最软处去,搅动那一池春水。
两人始终对视着。
却见裴泠弯下了腰,慵懒地以手背支颐,好整以暇地应对他的目光,直到见他乱了方寸,不经意间往后退了一退,这才噙着似有还无的笑意,不紧不慢地吐出两个字。
“大胆。”
谢攸见她含笑吐出这二字,那心口里便如同揣了只活兔,怦怦然地要撞出腔子。
是的,他大胆,他已经胆大包天了。
这时,琵琶声如幽咽流泉,渐缓渐轻,忽地铮然一响,四弦一声如裂帛。香菱五指轻轻按住微颤的琴弦,曲终音绝。
“阿姐,我弹的这曲子,韵味如何撒?阿好听啊?”
裴泠闻言,侧头仰首,扬唇一笑:“这般好听,竟是才习得?当真?”
香菱听罢,咯咯笑不住:“阿姐,你也太会讲话啦!再给你哄两句,我都要晕淘淘了撒。”
“今日耳福不浅,自然也要投桃报李的,且稍等一会,我去去就来。”言着,裴泠站起身。
谢攸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视线便不由得随之往上抬。
她静静立着,垂眸看他,眼底有笑。
“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由着人捉弄么?还不快起来,傻的?”
语罢,裴泠便抬步绕过他身侧,径直转出水榭,沿着那游廊,往宅子里去了。
待看不见人影,谢攸这才动了动有些僵直的身子,缓缓站起。
那厢香菱在绣楼上,早已将方才种种尽收眼底,见他此刻一脸呆怔,忍不住又想打趣:“你完了唻,阿姐不给你碰了,今晚要睡地板了撒。”
谢攸闻言,转身看向绣楼,恳切道:“诸位姐姐,下次可帮着点罢,千万行行好,别再给我设圈套了,先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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