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敲响。钟声?瑟拉米克从床上坐起来,顺着声音望去,平日里播放起床铃声的广播此时正流出沉闷的钟声。只能看见白色的塑料孔洞却听见金属敲击的声响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细小的鸡皮疙瘩顺着瑟拉米克的两臂攀爬,她搓了搓胳膊,下床穿上外套运动鞋。欧茨也爬下床铺,钟声继续敲响:五、六、七……瑟拉米克无声地在心里计数。欧茨已经穿好了外套,踩上运动鞋,她抬起头看着瑟拉米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后者转过脸。她不想让两个人各自的决心变得更加困难,而且,而且,瑟拉米克不想对自己承认,但如果欧茨现在继续让自己跟他们一起逃走,那自己很可能会动摇。没有什么比黑暗中的几个小时更能让大脑填补上未知的可怕深渊了。
钟声敲响第十一声,回音戛然而止。一道电子女声响起,听起来和废弃教学楼里那个声音一模一样:“庆典即将开始,请全体学生遵守规定,在门开启时有序下楼。”
宿舍门“咔嗒”一声解锁,无声地滑开,瑟拉米克刚迈了一步就停在原地。等在她们门口的,是Z。
“老师?”瑟拉米克问,“您怎么在这里?”她探头望了望,走廊里的宿舍门都已经开启,小星星们正从一扇扇门里涌出。没有其他老师出现在这里。
“我来送你们去庆典,”Z说,瑟拉米克这才注意到对方大大的的黑眼圈和带着胡茬的下巴,他看起来衰老而疲惫。
“我们可以跟着其他学生走,”欧茨说。
Z的下颌绷起:“这不是选择题,”他生硬地说。
“是岗志的命令,对吗?”瑟拉米克试探道,“老师,不管他说我们做过什么,我们都没有恶意。就像您当初一样,我们对新联邦的实验有同样的想法——”
“够了!”Z吼道,瑟拉米克畏缩了一下,Z还从没有对她发过脾气,“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来的念头,但你错了。我从来都是为了新联邦服务,总要有牺牲才有所得,”他沉默地看了瑟拉米克一会儿,“我对你很失望。白白浪费自己的才华,你本来可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他最后的话在瑟拉米克的头脑中掀起一阵风暴,“光明的未来”,突然一切都明了起来,瑟拉米克不知道为什么之前自己一直对此视而不见:“是你,”她慢慢说,愤怒一时间压过了恐惧,她无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是你告诉了岗志,你一直,一直在给他打报告。”欧茨在身后抓住了瑟拉米克的衣摆。
“我只是尽到了自己的职责,”Z说,但他下巴上的肉微微颤抖,“遵循规则,瑟拉米克——”
“你当时呢?制作生化武器,毒药,精神控制,那也是职责?你为什么反对对孩子们进行实验?”
“我当时太年轻太傻,就像你现在一样!”Z的唾沫星子飞溅,走廊现在已经空无一人,他的声音在四壁粗陋地敲打,“你应该早点学会,早点知道。但我抓住了时机,同样是被给予了第二次机会,我牢牢地把握住,你愚蠢地把它丢掉!”他停下来,喘着粗气,他现在看起来油腻而笨拙,瑟拉米克不知道自己从前怎么没看出来,“而且是岗志主任。”他补充道,把头衔的音节咬得格外清晰。
沉默。广播里的电子女声再次响起,提醒还没有下楼的同学们抓紧时间,楼下会有老师清点人数。
瑟拉米克拉上欧茨,转身下楼梯。Z跟在她们身后:“你现在还来得及,瑟拉米克,”他的声音缓和了许多,几乎又变成平日里那个抱着保温杯的中年人,“跟主任说你会配合,想想你之后的成就。为了现在的脾气和任性,值得吗?”
瑟拉米克停住脚步,转身,她长久地注视着Z,直到头顶的感应灯熄灭,三个人陷入闭塞的黑暗。瑟拉米克开口道:“‘脾气和任性’?”她说,声音轻到几乎连自己都认不出,“有那么多孩子被囚禁,被迫成为谁知道什么实验品。你就这样转过头?想想‘之后的成就’?”
Z没有说话,沉默在空气中被延展得稀薄。
“懦夫,”瑟拉米克说,这次她的声音大了许多,感应灯亮了,白色的灯光照亮了Z绛红色的面孔。他们现在在楼梯的转角平台,Z紧走几步,面具彻底被掀掉,他像瑟拉米克从小到大最熟悉的那个成年男性一样,威吓地逼近,举起手,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必要时能造成怎样的伤害。欧茨挡在瑟拉米克的身前,她不算高,但此时她浑身爆发出一种惊人的力量,瑟拉米克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地想起弗洛尔、艾佩尔、桃乐丝,以及负三层的所有小星星——欧茨站在Z的面前,像是他们力量的总和,拉撒路,起死回生者。
“我们还是不要等其他人上来催比较好,这样麻烦就更大了,老师,”欧茨说,同样把头衔咬得很清晰。
Z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刺中,他顿住身形,在原地无助地因惯性而微微摇晃。欧茨一把抓住瑟拉米克,两人迅速下楼。
十一点多的夜里,本应该安静而令人放松,但现在,黑夜被红色点亮。平时的路灯,道路两旁地上的应急地灯,此时都变成点点猩红,晕开周围的空气。远处的黑色夜空现在看起来虚假而违和,红色成为他们的真实。瑟拉米克看到有几根光秃秃的树枝呈扇形伸向高空,被红色点亮后像是天空的血管。鲜红的缎带随风划出幻影,沙沙声四起,好似低语。瑟拉米克和欧茨加入了她们班级所在的队列,前者余光里瞥到Z就守在队伍的侧面。她下定了决心。
“我跟你们走,”瑟拉米克几乎嘴唇不动地在欧茨耳边低声道,后者一下挺直了肩背,并没有惊呼或转身——她们正在队列中央——但瑟拉米克看到欧茨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队伍开始移动,平日里都穿着灰色制服的小星星们此时带着尖顶红帽子,戴着长长的红色围巾,显得很是古怪。按理说十二三岁的孩子们会为此笑出声,但没有一个人发笑。实际上,连一句窃窃私语都没有,每张小脸都在红色的映照下显得僵硬而古板,不像孩子,而像老人。瑟拉米克可以看见高年级的队伍,高个子女生们一个班的人数比她们班肉眼可见的少了很多,如果说低年级小星星的脸上还带着点恐惧和迷茫,那么高年级的脸上就是一片空白,每个人表情都出奇地一致,瑟拉米克甚至觉得她们眼角眉梢的弧度都一模一样,也许这就是存活到毕业的技巧——你需要戴上面具。
队伍慢慢移动到喷泉边,全校的学生现在都聚集在这里,然而尽管隔着人群,瑟拉米克依然能清楚地看见喷泉耸立在中央。她莫名觉得喷泉比平时看起来高了许多,直到瞥见之前没有的底座才被解惑。看来喷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自由升降。男生们的队伍也慢慢地走了过来,也戴着红色的尖顶帽,只是不同于女生们长长的围巾,他们每个人的腰上围着垂坠的红色腰带,随着步伐而前后摇摆。瑟拉米克现在才注意到女生的队伍整齐地围了喷泉半边,呈半个辐射分散的圆形,现在男生的队伍聚拢过来填补了空缺的一边,喷泉被全方位地环绕起来。
寂静。然后,对面的人群分开,走出四个人,他们也戴着红色的尖顶帽,但不同于小星星的,这些尖顶帽一直往下覆盖住脸和脖颈,只在眼睛的位置留下两个圆圆的洞。他们身高不等,但整体偏高,每个人都披着红色的斗篷,长及脚踝,露出底下尖尖的红色布面靴子。随着这四个人走向喷泉,另一种静笼罩了人群,一种毫无生气地死寂。这种气氛犹如实质,重重地压迫着人群。这在高年级那边尤为明显。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连呼吸都轻得下一秒就散在空中,好像身体里的什么开关被短暂地关掉了,只剩下挺立的躯壳。
四个红斗篷分散在喷泉的周边,把他们连接起来就一个把喷泉均等划分的标准十字。他们每个人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长长的红色蜡烛,另一只手摸出火柴,随着整齐划一的动作,四根火柴擦着喷泉边缘被点亮,在同一瞬间,喷泉上方喷出汩汩水流,浸润了最中间的长者雕塑,然后是围拢在他身边的孩童雕塑。空气中霎时被流水声充斥,瑟拉米克的大脑不受控制地想起来家乡的河流,随着胸口一阵疼痛,她第一次意识到,不管今晚的计划成功与否,自己永远见不到它们了。
蜡烛被点燃,四只手把蜡油倾倒在喷泉池边上,接着让蜡烛直立其上。红色斗篷们转过身,四双手举向高空,四个声音念道:“为了新联邦,为了全人类的福祉,为了光明的未来。”
遵照着此前集会老师对庆典的指导,小星星们跟着念诵起来:“为了新联邦,为了全人类的福祉,为了光明的未来。”如此念诵到第三遍,音乐声骤然响起。低年级出现了小小的骚动,但很快就平息下来。平日用作播报上下课以及新联邦纲领的广播,此时全部被征用,低沉的乐声响彻校园。瑟拉米克不知道这是什么音乐,新联邦没有娱乐音乐,至少在家乡那边没有。她知道有早操音乐,上下班铃声,包括每月一次的集会领物资的号子,但这音乐听起来不像任何一种。瑟拉米克想起莱内说过,他的父母有一台留声机,可以放音乐,他们会随着那种音乐跳舞。她希望这不是他们留声机上的乐曲之一。乐声像水一样流淌,但不是清澈的溪水,更像是黏浊的,质地更沉重的液体,缓慢丝滑的流动着,仿佛要包裹你的全身。有鼓点在其中奏响,同样低沉,并不激昂慷慨,几乎像是人的心跳声。这一切,连带着喷泉汩汩的水流声,把夜晚密实地填充。红斗篷们的四双手还举在空中,现在他们开始随着音乐和鼓点而左右摇摆着身体,小星星们根据之前的指令,也跟着做同样的动作。无数只手密密麻麻地伸向夜空,被染上红色,轻轻地摇摆着。然后,随着短暂的停顿,乐声转变,节奏的起伏似乎更大了,鼓点依旧低沉,但间隔略长,就像原本缓慢流动的黑色液体现在翻滚起来,变成了海浪。四个红斗篷开始呢喃着一些古怪的音节,声音一开始被乐声和水声压过,但逐渐加强。瑟拉米克和其他小星星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了事先预备好的化纤纸,纸上用音标串连出成排的长长音节。
“这是新联邦的高等语言,”当时集会的老师说,“大致是指‘收获,平静与光明’,你们不用知道具体的意思,只把音标抄下来,练习诵读,到时候可以拿出纸条对着念。”
瑟拉米克开始跟人群一起和上乐声的节拍诵唱,周围小星星的声音开始模糊而低微,大多数人都是念几句瞥一眼周围的人,似乎怕被认为荒唐可笑。但高年级那边的声音洪亮而清晰,每个音节仿佛都被机械校准过,无数张嘴整齐地以同一个频率和力度咬着同一个音节。瑟拉米克注意到大部分高年级都没有拿出纸条。逐渐地,身边低年级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咬字越来越清晰,那个句子不长,他们只是在反复地诵唱着。瑟拉米克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模仿高年级的语调和力度,她昏昏沉沉地跟着念,前面虽然想着补觉,但实际上因为头脑不清净也没睡多久,现在她有些困了。乐声还在继续,诵唱也一遍遍重复着,瑟拉米克的嘴唇机械地动着,她早就数错他们已经唱了多少遍,只觉得过了很久很久。夜晚不再寒冷,转而变得有些浑浊,空气好像凝固在红色里。
四周的光线更加明亮,有一会儿瑟拉米克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但下一刻她就看到,月亮从云层后浮出,明亮而皎洁,但又格外敦实,仿佛层层叠叠的涂鸦。月光乘着风,下到人群的头顶时也被浸染成红色。
诵唱停止了。高年级最先停了下来,低年级慢了半拍,好像幽幽转醒,乐声又变回第一种丝滑的水流,鼓点和心脏同频,寂静像拍打着空气的火光。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瑟拉米克疑惑了一下才意识到声音来自其中一个红斗篷:“今年的庆典是最特殊的一次,”人群中出现短暂的骚动,这次高年级也在其中,显然这一环不是常规,“因为今年是收获之年,”那个声音继续道,“今年是我们向着全人类的福祉,向着光明的未来大大迈进的一年。每个在星星的学生都经历过失去,也许是一个盟友,又或许只是一个同学。今年,我们将欢迎失去的人重新回到我们身边。”
四个红斗篷张开双臂。有那么一会儿,瑟拉米克不确定自己应该看到什么,然而,人群爆发出了今晚最大的一阵骚动。惊呼声、抽气声、尖叫和哭泣。小星星们,一大群小星星们从人群中穿过,他们穿着宽松的红色连体衣,步伐稳健地走向中央喷泉边的空地。但是,瑟拉米克感觉到欧茨抓住了自己的手,有什么东西不对劲。这些小星星,他们的步伐太沉稳,手臂的摆动太机械,他们的眼睛——瑟拉米克的胸口一紧,她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他们的眼睛空洞而呆滞,玩偶的眼睛,尸体的眼睛,那眼睛背后没有生命。是负三层的小星星们。
有无数个声音呼唤着无数个名字,也许是朋友,也许是家人,又或者是爱人,但这些“死而复生”的小星星只是机械地往前走着,没有丝毫迹象显示他们听到了这些呼喊。余光里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瑟拉米克转头,果然,桃乐丝,那个来自共和国的女生正和其他人一样穿过人群。她的双眼直视着前方,面部肌肉松弛,在她走过瑟拉米克身边时,后者闻到了消毒剂的味道。
欧茨的手握得更紧了,瑟拉米克回头看向她。欧茨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着,搜寻着,她的眼中有惊异、悲恸,但还有隐隐的期待。瑟拉米克突然意识到欧茨在找什么,她在找弗洛尔。但弗洛尔不会在这里,瑟拉米克想到了艾佩尔,连通心脏的左臂微微发麻,走在庆典前的小星星都不会出现在这里。
另一个红斗篷往前一步:“他们曾经迷失,但现在已经清醒,”鸡皮疙瘩漫上手臂,瑟拉米克认出了鲨鱼油滑的声音,“我们曾以为失去,但实际上这是另一种收获。从今往后,他们将重新加入我们的生活。他们或许没有卓越的智慧,但他们有体力,有恒心,有动力,他们会成为我们学习建设中必不可少的支柱,继续为新联邦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
人群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现在大多数人都带上了释然的神色,有人甚至留下了激动的泪水,但还有一部分人,瑟拉米克注意到,似乎带着几分犹疑。瑟拉米克回想起那些试剂上“刺激”与“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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