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雪不大，但一直断断续续的下，粘稠地附在司寇策的墨色大氅上，湿冷的寒气几乎侵入骨髓。
冬月初，司寇策和监察御史周景明奉旨南下巡盐，从京都到扬州府城，走官道，原本月余能到，但雪情严重，行至淮扬交界时，几处官道上的厚雪积成冰，车夫给马蹄铁裹了厚厚麻布，车马依旧步履维艰。
好不容易，走到了扶台山，过了这山便入扬州地界了，可山路陡峭，冰雪封路，巡盐使一行车马彻底上不去了。
周景明不满道，“这官道，怎的没人清理？这淮扬两州布政使司，是吃干饭的！”
这位监察御史年轻气盛，眼里揉不得沙子。
司寇策下了马车，皂靴踩着官道旁的枯草爬上扶台崖，寒气冻得他直哆嗦，袖中暖袋冻成了冰疙瘩。
他俯瞰前方的扬州城，除了几座塔楼露出的尖，其余几乎白茫茫一片，成了雪城，“今岁大寒，才入九月就降雪，一连下了两三个月，气温骤降，雪已成灾，如今云州大地一大半都封于冰雪之中，各州县的布政使司，恐怕有心无力。”
周景明听完有些羞愧，“恩师卓见慈悯，是景明目光粗浅了。”
司寇策摆摆手，“景明所言有理，有心无力是他们的难处，但当官的，谁不难呢？为官者畏难，难的就是百姓。既要居庙堂，便只能迎难而上，无能者居其职，便是害民！”
是啊，天降大雪，举国赈灾，如今官道不修，那朝廷的赈灾物资怎么运进来分发给百姓。还是说，赈灾物资根本就没到地方，便被剥削干净了！
周景明作为当朝监察御史，领督察百官之职，听了这话，知道司寇策的点拨之意，垂手领命，“是，学生明白了。”
司寇策沿着小路下山回到马车上，叫车夫改了道，从乡道走。
乡路泥泞，虽然颠簸了些，但车马还能走得动。司寇策掀开轿帘，在乡间小道边，时不时就能看见几具草席卷着蜷缩的尸骨，或同路边的污泥雪冻为一体，或粘于破屋残垣之下。
司寇策不是没见过流民，正是当年天灾暴乱，哀鸿遍野，当朝者贪腐无能，才使他下定决心扶持祁兴上位。
他本以为当今大祁海晏河清，虽有天灾，但江南富庶，怎至“路有冻死骨”？
周景明年轻，第一次见这种惨况，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司寇策，司寇策眉头紧皱，深呼出一口气。
“老爷们，天寒地冻，快快放了轿帘进去，莫叫寒气入体。”驾车的车夫见他们长久地掀着轿帘，忍不住提醒。这天气，车夫每过半个时辰就要轮岗，要不冻得受不住。
二人皆认命般的放下轿帘。
待巡盐使将将行入扬州地界，已是腊月中旬。车夫们皆松了口气，终于有了个像样的驿站，让他们暖和暖和身子，修整歇息。
钦差行辕内，炭火毕剥。
司寇策沉默地盯着炭火，面有沮丧之色，手中摩挲着一块玉佩。莫庄有时间没见到这块玉佩了，这玉佩是早逝的夫人留下的遗物，老爷只有心绪不宁时才会将它取出来。
他屏退了侍卫，泡了热茶，端到司寇策面前，“老爷，是在为官道上那些裹尸伤心？”
“此次南下，我本已打定主意，巡盐只走个过场。”
莫庄面露疑色，未开口。
“瑞丰十年，我儿为国出征，却遭暗算，陛下因为猜忌，对平西军、镇北军几万将士安危坐视不理。今年秋，我女在府中遇刺，陛下却屡召我等进宫讨论国政……”
“老爷是怀疑，刺杀小姐的背后主使是圣上？”
司寇策端起茶杯却又放下，“其中恐有其手笔。”
“皇权不堪托付！
老爷替他扫清无数障碍，扶持他从世子府坐上中枢城的龙椅，刚登基的前几年，韦后同国舅一党把持内阁六部，也是老爷从中替之斡旋，将朝堂权势逐渐收拢。
现如今，陛下让老爷南下巡盐，摆明了要咱们司寇家和韦氏互相攀咬，他好坐收那渔翁之利！”
莫庄多年来跟随司寇策，他走的每一步他都记得。
司寇策摩挲玉佩的手一顿，道，“这几年，陛下变了很多。”
此番，恐怕不是离间司寇同韦氏之间的关系这么简单。
几年前，太子被贬西南之后，江南盐务之事几乎尽交给了国舅一派的人。既是安抚韦氏，皇帝恐怕也在其中暗中充盈私库。如今太子回京，想来是韦氏一脉有所动作，分“赃”不均，所以将他派了出来，想借着司寇家的势力敲打韦氏。
二人未再言语，彼此都心知肚明，司寇不愿再成为皇帝制衡弄权的工具。
可是那几具破烂的草席卷着司寇策的心，叫他寝食难安。
“大祁皇帝可恨，可大祁百姓何辜！”话音落，房中的炭炉“啪嗒”一声炸开火花。
周景明裹着一身寒意进来，未来得及抖落身上的雪点，他胸中有怒焰燃烧。
“老师，韦海德贪墨的盐税，其数目之巨……令人发指！”
“自他上任两淮都转运盐史以来，官盐价高质劣，百姓不得不铤而走险购买私盐，官盐滞销的亏空，又被这群蛇鼠盘结，借文帝新政，层层摊派到百姓税赋上。两淮百姓，一辈子勤勤恳恳，数九寒冬却连炭火棉衣也买不起，到了鬻儿卖女之地。今冬大雪，淮东三县冻毙百姓……已逾三百！苛税猛于虎，如今朝廷拨的赈灾款，杯水车薪，淮扬百姓……太苦了……”
说到最后一句，周景明声音低沉颤抖，有压抑不住的怒火，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本沉甸甸的《诗经》来。
司寇策接过，翻开书封，不由屏住了呼吸。
周景明平了平情绪，补充道，“这是泰兴知县林大洪辗转递上来的密书，为了这里面的东西，林知县几乎托付了自己和妻儿的性命。”
扬州泰兴县知县林大洪，搜集了淮扬盐政的种种弊端，记录了盐务司与漕帮苟合贪污的种种罪证，落成一本《扬州盐政弊情及泰兴民瘼疏》。
其中包含了德昌盐号与漕帮的账目往来密录，冻死百姓的姓名、里甲与具体时间，还有那摊派盐税的官府文书抄本，上有知府用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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