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冬至那天。
天空中下起小雪。鸟儿似乎也感受到笼罩全城的肃杀气氛,逃得无影无踪。
英王府中,苏锦言已是弥留之际。
殷琢换好赴宴的服装,走到她旁边,给了她一份文书:“和离书。”
苏锦言攥住纸,眼中浮现泪光:“那么晚……那么晚……才给我,有什么用呢?”
殷琢咬着牙,到底没说出自己的顾虑。
他握住她的手,动作温存,吐出来的话却残酷:“你讨厌你那妹妹,既如此,我帮你杀了她……这样,她绝无可能与我二哥在一起。
“也许,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罢。”
苏锦言瞪大眼睛,目露惊恐:“你、你草菅人命!”
殷琢听到她的骂声,露出一个苦涩、悲伤又扭曲怪异的笑容。
*
参加这日宫宴的臣子们,日后回忆起来,只记得那日齐帝正要命人宣读传位制书,谢、桓手下的军队便攻入了皇宫,围住了整个麟德殿。
谢仆射走出席位,言陛下并未与所有宰臣商议继位人选,不合规制,向陛下讨要那份制书,以提前一览。
御史大夫范及起身,破口大骂谢仆射“乱臣贼子”,之后,士兵进入殿中去挟持反对的臣子及其家属。范及一头撞在柱子上,以死表态,他的家眷哭声一片。
之后的血腥,所有人都不愿再回忆。
而留在苏府的苏姮,此刻身边还是风平浪静。
她甚至在和束风聊天,问道:“你家殿下,是想让众人对谢、桓的愤恨达到最高点,然后将其一网打尽吗?”
“嗯。”
苏姮在纸上涂涂画画算了会儿,又问:“那他手中兵力够吗?”
“是吧。”束风比较寡言。若是他兄长束晖在这儿,一定能与苏姮聊起来。只是束晖是影卫首领,要调度人员,不可能被派去保护一个人。
除了周将军管辖的赤龙营,以及左右羽林军,殷墨是从哪里借兵了?苏姮想道。想了一会儿没想通,她扔下笔,索性坐下吃了会糕点。
这时,后墙传来扑通一声,然后苏姮屋子的后窗按上一个血手印。
束风挡在苏姮跟前。
“救我。”窗外传来微弱地声音。
束风犹疑了一下,开窗审视了一会儿,然后将那位浑身是血的陌生人提了进来。
“我姓桓,代号十三……”
剑尖抵上桓十三的喉头。
他无声笑了一下:“我都这样了,大可不必……”
“废话少说。”束风道。
桓十三躺在地上,目光扫过束风再到苏姮,然后看着屋顶,缓缓叙述:“武帝建国后,认为桓家可信,让桓家家主组建一支暗卫,谁料,队伍尚未筹备完全,武帝猝然驾崩。桓家对新帝隐瞒此事,偷偷在江南,将那些人训练成了私兵,如今桓家与谢家联合……”
“有多少人?现在在哪里?”束风打断道。
“以十二时辰为名,分十二支,每支五十人。现下围绕皇城,分布京城之中。劝你别小瞧这六百人,他们都是武士中的精锐……”
束风突然想起江南那日见到的灰衣侍从,因为他们只查出对方与谢家有关系,却又不是谢家死士,便以为只是谢家训练的寻常武士。
他神情凝重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因为我是,应该说曾是,其中三支的首领,可刚刚我叛变了……”桓十三露出少年人特有的调皮笑容,“虽然代价有点大。我厌倦刀尖舔血、为人卖命的生活了。”
苏姮拿来药箱,束风帮满身血污的桓十三快速处理着伤口。
束风继续问:“你可知这些人潜伏的具体位置?”
“我只知其中三支。不过既然我叛变了,也许上头会调整指令。剩下的九支,我也不清楚确切位置。”
苏姮面露焦急,拿笔在纸上飞快画下京城纵横交错的街道,对桓十三道:“你先把知道的标出来。”
“看来我没找错人。”桓十三舔了舔唇角的伤口,“苏六娘果然如传闻中对二皇子一往情深。”
“……”苏姮无语。这什么和什么呀。哪是那种原因……
桓十三吃痛地叫了声“卧曹”。原来是束风上药的手用力了一下。
束风的面瘫脸终于有了别的表情——他翻了个白眼道:“你话太多了。还不快画。”
“哼哼。”桓十三抽着气,标了三处位置,在其他地方画了一些大圈,说明可能有暗卫,又加上了“子”、“丑”、“寅”等字样。
见苏姮与束风看着这幅地图,他又讲道:“当年桓家贪污朝廷对江南修堤的拨款,就是为养活这支队伍,后来与谢家联手,也是为了钱……”
苏姮对束风道:“你带着这幅地图,赶紧去通知束晖或是殿下。”
“可是……”束风想到主子叮嘱他不得离开苏六娘,便没有动。虽然到目前为止苏六娘还没有危险,可主子的安排,一定有主子的道理。
“时间不等人。”苏姮甩甩地图,神情有些急躁,“你若迟一步,可能是你所有的弟兄、你家殿下的性命!”
束风迟疑了。
苏姮加上了最后几句能让束风做决定的话:“你快去快回,我这里什么事也不会有。若是可以,带几名你们的影卫回来,我想需要有人保护桓十三——桓、谢已罪无可赦,但他是强有力的证人。”
“麻烦找位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神医给我解毒!”
桓十三插话,打破了凝重的气氛。见苏姮与束风都望向他,他摊手道:“不然,我只有没几个月好活了。”
“嗯。”
束风正要走,却见桓十三从衣襟掏出什么东西,扔给他道:“这是我掌管的午未申三支的令牌。十二支暗卫彼此独立,认令不认人,首领也只是因为有令在身才叫首领。你可以凭此去命令他们。”
束风怒了:“为什么刚才不说?”
“啊呀,”桓十三又摊摊手,虽然狼狈地躺在地上,却有横扫千军的气势,“刚才你们不说找人保护我,我也不肯将底牌亮给你们呀。”
束风咬咬牙,最后看了眼苏姮和桓十三。他第一次违反主子的命令,心下十分不安。
桓十三又嚷嚷:“你用这种目光看我干嘛?”
他挪挪身体,离苏姮远一点:“我都伤成这样了,我不行的啊!”
束风正要越出窗子,闻言差点一头栽下去:“你给我少说几句!”
这个时候的他,还没意料到,当他赶到最近的一处影卫据点、却空无一人的局面。
室内只留下苏姮与桓十三两人。暮鼓声开始响起,衬得空气愈发寂静。
桓十三出声道:“我以前呢,生活中只有黑白两色,哦不,还有血红色。从那里逃出来后,才知道世界是五颜六色的……抱歉,我这人受不了安静的气氛,忍不住要讲话。”
“你讲吧。”苏姮笑了,“我受不了和别人在一起却安静的气氛,我也忍不住想讲话。”
“哈哈哈……”桓十三笑到一半,皱着眉头、捂着胸口,“不行,我胸闷气短。”
“噗。”苏姮心道,这位小郎君是位活泼有趣的人。
两人正笑着,突然从外院传来闹哄哄的声音,似乎是有一队人马进入,而苏府的仆从正阻拦着:“崔郎君,您不能往后院走!”
“我等奉英王之命抓捕苏家六娘子,谁敢拦着!”脚步声渐大。
苏姮还没听清,桓十三却已听明白了。他对苏姮道:“你快逃吧。”
苏姮站起身,听对方继续道:“登上买办人的牛车,还来得及在宵禁前出东城门……京城的乱子,不到明日,不会休止。”
“好。”苏姮当机立断,信任了桓十三。
桓十三见她往前门走,叫道:“别管世家女的仪态了,从后窗爬出去、走小门……”
“不是。”苏姮回过头,“我要让他们先看见我,知道我从苏府离开,这样,他们才不会发现你,你才能活下来。”
“你真是……”桓十三第一次不知道说什么话。
“……祝好运。”
苏姮来不及听见他最后一句话,便从屋子前门离开了。
她遥遥看了崔佺一眼,然后跑出了后门。
崔佺身边的士兵急着要追赶,崔佺却轻蔑道:“不急,一位娘子而已,跑不掉的。”
苏姮来到街道上后,见还没有追兵,先去了春林斋管事的家中,换了身平民妇女的装扮,然后弯着身子,混在人流中上了牛车。
城门处例行检查,苏姮下车交了些钱,正要成功走出去,崔佺等人追上来了:
“杀了她!”
守门的是林家神武营的士兵,按理说是谢、桓一派,但不知何缘故,这些人没听话、没有动作,任苏姮跑了出去。
崔佺纵马赶上来,挥了那几位士兵一鞭才出城:“不听英王的命令,你们不要命了!”
伫立在城墙上的林大将军看着那位小娘子与崔佺等人一前一后离开,心下叹了口气。林家与谢、桓同属开国勋贵,当年是并肩作战的交情,这回也应站在一道,只是……谁都为自己家族的荣耀延续。
他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昨夜做下的决定是否正确。
*
因为崔佺等人有马,苏姮不得已朝郊外的山林里走。
崔佺骂骂咧咧地下了马,觉得自己轻视一位小娘子了。没想到这项任务这么麻烦。
雪渐渐下大了。苏姮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在崎岖山路上。
她突然想到了那年围猎的生死一线。可这次,殷墨不可能来救她。
风雪迷人眼,她捡了根枯树枝杈扫过自己经过的路,遮掩了脚印。周围是呼呼的风声,也许崔佺等人难以分辨她的脚步声,可相对应地,她也不辨对方的方位。
——英王派一位官宦子弟带人来杀自己,想来是真的没有多余的人手了吧。
苏姮有些高兴。
——许是常年与阿弟交流时政的缘故,说不上到底谁影响谁,总之她与阿弟一样,都更乐意看到二殿下登基。
苏姮笑自己为什么又想起苏锦行,明明他很早便离自己远去了啊。虽然还不到一年,可她已经觉得距离上一回与对方交谈,已经好多年了。
——她到底为什么要想苏锦行啊。她就这么无人可想吗?
——因为独自一人在林中穿行,很害怕?
天色暗了,苏姮没看清脚下的路,跌了一跤。左手腕的平安缕被灌木的硬刺划过,散了开来,最终滑落雪地当中。
苏姮来不及注意,因为她听到人的脚步声接近了。
她慌不择路,急忙往前跑。
——可真的好累。
*
吴潜终于追上了崔佺,一刀砍了过去:“不许杀她!”
他是从别人口中听闻英王对崔佺的指令,才赶过来的。
崔佺冷笑一声,令周围小兵拦住吴潜:“此人不听从殿下命令,就地斩杀!”
“你放过她!英王那里我去请罪。”
吴潜与崔佺的人打在一起。但吴潜到底匆忙赶来,单枪匹马,崔佺还是朝苏姮的位置越来越近了。
“看到你这么担心她,我更想弄死她了呢。”崔佺抽出了剑。
吴潜受过伤的腿在雪天隐隐作痛,他觉得自己拦不住崔佺了,索性一下子扑了过去,两人扭打成一团。
“去杀了苏小娘子!”崔佺冲小兵喝道,顺便揍了吴潜的眼眶一拳。
“我看谁敢!”吴潜满脸、满嘴都是血,但依旧还手。可明显,他不敌崔佺。
苏姮被围困在黑黢黢的山林一角。身后是山崖,面前时互相殴打的吴潜与崔佺,以及崔佺的人。
如此紧要关头,她却觉得自己在以旁观者的姿态俯瞰这一切。
身体已经冻得不像她自己的了。
她脑子迟钝地想到,这些年,自己看起来结识了不少人,可真正能救她的,一直只有她自己。
但她实在太累了。
她不明白自己一直在坚持什么。
这世间其实没什么可眷恋的。
面对围上来的士兵的狞恶面容,苏姮万念俱灰,后退一步,落下了山崖。
寒风在耳畔呼啸而过,记忆最后,是吴潜目眦欲裂的面容。
***
京城百姓第二日醒来,便听见武侯们在挨家挨户地敲门,传达京兆尹的命令,说是“昨夜大雪,在积雪扫清之前,不得出门”,又送上柴薪。
百姓看着皑皑白雪,只会感叹瑞雪兆丰年,却不会想到,大雪下掩盖了多少白骨,也不会知道,昨夜的皇城血流成河。
宫道上,宫人们朝地面浇着滚水,透着殷红的冰晶融化,仿佛昨夜场景重现。
今日并未开朝,只有官员午后一批一批地进入紫宸殿,向新帝道贺,以及商议朝中事宜。登基典礼在七日后,可候在一旁的苏侍中,却看出新帝兴致不高,丝毫没有御极以后意气风发的姿态。
昨日众臣与家眷被困麟德殿至入夜,目睹同僚或亲属人头落地,正值绝望之际,凌空一支箭破窗而入,射杀了谢仆射——原来是西境安王手下大将,裴将军,到来,众人内心大定。
几番刀光剑影,这员猛将率领骁虎营将士破了谢、桓的包围,把持住了皇宫。可皇城内的刀光剑影,还在继续。羽林军以及周将军手下士兵,与谢、桓的人混战在一起。
皇城中死伤无数,而当一切都该尘埃落定时,一帮身着铠甲的女子进入麟德殿,但一刻钟后,被另一帮人制住了。当然,苏侍中看不出这后一帮人,属齐国哪支军队的。
令他惊讶、认为是此生最离谱见闻的,在后面:二殿下——不,现在该叫陛下了——直指华妃,揭露她是秦国“已逝”公主戚玉的事实。
戚玉一开始狡辩,但当她身边的三位婢女被押入殿中、露出怀纥人的样貌,当她被迫揭下人皮面具时,她便供认不讳。
但戚玉到底逃了。因为剩余的谢家死士联合桓家暗卫在众人未察觉之时进入皇宫,他们实在太难缠,搅浑了局面,导致戚玉趁乱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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