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苏姮用完晚饭,回到房间,锁上门。她卸下了外袍,又拆下头上的男子发髻,对镜梳着头发。
突然,半阖的窗子那里传来咔哒一声,一位青年翻上窗台,低声道:“这位小郎……”
苏姮转身,那人的话音戛然而止,紧接着“扑通”一声——他后倒、栽进了窗下的灌木丛中。
“……?”苏姮重新披上了外袍。
那人的脸再次出现在窗口,脸颊有几道被枯枝划出的细痕。发上沾着的枯叶,被他随手摘掉。
他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此刻倒也不显狼狈,反而有种别样的任逸不羁。
他改口叫道:“这位小娘子……”
苏姮道:“你……”她认得这人。几年前在京见过。
他见苏姮不慌乱,跳进屋子,表明来意:“事情紧急,请小娘子包涵。我是兴宁县县令,率官兵来捉拿今日进入兴宁、下榻此客栈的人贩子。对方的房间便在你隔壁,现下他出去了,我们需要借你的房间一用,预先布置一番,今夜埋伏此处。
“作为补偿,我已差人在长庆客栈为你订了间上房,时间为五天,你若整理好东西,便可出发了。你待在这里不安全。”
他又拿出文牒官书给苏姮看,以证明身份与事件的真实性。
苏姮点点头,道:“有劳明府了。”
她快速束了头发,然后将几件物品装进包裹里,便道:“我准备好了。”
正眺望窗外风景的王谧之转身,惊奇道:“这么快?我以为娘子们出行都大包小包的……”
他想起了自家那些姑婶姊妹们。
“抱歉,是我有偏见了。”他的心思回到正事上来,“那你先离开,我再叫官兵们进这里。有人已在楼下大堂等着接应你,你跟他走便好。”
苏姮在长庆客栈住了五日后,路上积雪被扫除了。她出门租了座院子,又打扫了一番,到街上买日常用品的时候,发现必经的街口排着长队,有官员在检查什么东西。
她问了位过路人,才知道那是年底审查外州人的过所。
苏姮不免有些紧张。过所的有效期是一个月,超过一个月,要向州府上交旧过所,并提交申请改给。
可她本就是偷跑出家门,并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与行踪,所以拖延了申请。
她规划远行时预料到过这种情况。
养病期间,桓十三在她对面的院落住了几个月,等待身上余毒清除。她听桓十三讲他执行任务的故事,学了些伪装身形与声音的法子,又委托他弄来几份男子身份的假过所,以备将来。
可事到临头,苏姮忐忑起来。她可是良民,从未违过律法。
好巧不巧,队伍的尽头站的是王谧之。
本是为了出行便利办理的男子身份过所,现下却会成为她造假的铁证,弄不好会被徒刑。权衡之下,苏姮拿出了那份在京城办理的、已过期的过所。
几天前摔的那一跤,令王谧之对面前这位“小郎君”印象深刻,他接过她递上来的过所,查看她的姓名、年龄、籍贯与身份,心下微讶——竟然来自京城苏家。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苏家确实有位六娘子。
最后,他目光扫过文件的签署日期,眉梢一挑,道:“请这位小……郎君去县衙一趟。”
苏姮被一位官差领到了衙门,在一屋内待至日暮,才再见到王谧之。
她本以为要被劈头盖脸审问一番,却听对方问道:“苏小娘子可有什么难言之隐?”
苏姮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没什么难言之隐,只是想离开京城罢了。
王谧之是真的认为苏姮碰上了什么难事。不然,一位可以在京城优渥生活的小娘子,何必要孤身一人离家?
他等了一会儿,见苏姮不说话,便道:“我会去信于你父母,让他们差人来接你回家。”
年末琐事繁多,县衙又没多少可用的下仆,他公务忙碌,没空陪一位离家出走的小娘子耗着。
苏姮见他说完便走,忙道:“别!既然我有那份过所,就说明家父与家母是知道且允许我离家的。明府不用写信了,不会有人,我也不想有人来接我回去……”
王谧之并不相信高门会放任自家女郎在外游荡,想来这小娘子说话真假参半。
他见她目露乞求,但不为所动,道:“你的过所过期了。你非不还乡,我只能上报州府,按律处置你。”
苏姮无法,比起王谧之直接去信苏府,她宁可申请新过所,当即道:“那我现在便申请新过所。”
“可现下各地大雪、交通不便,又临近年关,等你能拿到新过所,起码得开春了。”王谧之道,“在领到新过所前,苏小娘子需每日来县衙报到。”
苏姮苦了脸。但马上,这点愁闷便消解了。
她本就是随遇而安的人,曾经被世家圈子排斥,也安然一隅,如今她想着:就算父母知道了我的下落,也不会派人来寻吧?就算寻到,大不了回京,我总有再出来的机会。
县衙中的仆从拿来了文件与笔墨,苏姮填写完后,王谧之检查了一遍格式与内容,然后暂时放她回住处。
他最后道:“朝廷实行‘过所制’,不光是为了清楚人口流动,维持秩序,以及向不同身份的人群征税,还是为了保障出行者的安全。如果有人遇到不测,官府好确认身份以提供援助。
“小娘子以后莫要拖延过所申请了。”
苏姮点点头,道了声谢。
她的过所已过期半月余,按律当受惩罚,这次,是王谧之网开一面了。
之后,苏姮便开始了被县衙差役监督着、去县衙报到的日子。
她本以为自己只是无所事事地待在那里,没想到被分配了誊抄文告的活——官府的行政命令要让民众看到,需写在纸或木板上,公布在各人群聚集处。
年末公告众多,但县府只几位官员,来不及此事,所以苏姮便被充当劳动力了。
王谧之的原话是这样的:“你占着官署的桌凳,喝着官署的茶水,差役因为你每天要多跑一趟,你总得做些事吧。”
几天后的下午,苏姮甩甩写得酸痛的手腕,喝了口茶,缓解一下一直伏案的头昏脑涨。
主簿坐在屋子另一头,是位五十才中举的老人。他见苏姮停下抄写,向身边的仆从抱怨:“王明府干嘛找位女子来官署做活?能做得好吗?”
王谧之刚好走进来,闻此,道:“既然识字,为什么不能?”
主簿对上级还是很遵从的,拱手致歉。
王谧之此番是来与主簿商量兴宁楼里的挂画的。
兴宁楼在前朝属于阅兵楼,作军事用,如今修葺、改造为观赏楼,自然要添置许多物品。
但之前的修缮费,以及兴宁义学的创办费,便是让富商们捐赠的,几年内,他们是决计不肯再让王谧之薅羊毛了。
由于资金紧张,王谧之不准备请大家为楼作画,只打算从当地寻人,画一幅兴宁山水风光图。只是这人选,迟迟未定。
主簿见自己推荐的几位画师,县令都不满意,便道:“明府为何不自己执笔呢?”
都说王家十一郎书画双绝。
王谧之愣了一下,摇摇头,有些苦笑:“我来此地后,缺少闲暇,已经很久未动笔作画了。”
屋内气氛突然滞重与沉默。
苏姮犹豫了一会儿,出声道:“也许我可以试试?我画画还行。”
见那两人怀疑地看过来,她补充道:“我有很多以前所绘的风景图,可以去住所取来给明府看一下,明府再做决定。”
“好。”王谧之颔首。
等苏姮取来画,给王谧之查看后,对方拍板,就是她了。
王谧之之前不满意那些画师的作品风格,是因为他们过于注重描摹景物的真实,使画作显精雕细琢的匠气,少了天人无际的意境。
而苏姮的画,气象萧疏、写意风流,不论烟林平远,还是水天一色,留不尽之意,味深而趣多。
当然,王谧之不得不承认,他在以自己的审美评判他人的作品、挑选合心的画师,这并不意味着其他画师的技法没有可取之处。
“这一画作共需一丈三尺长、两尺高,得耽搁小娘子好些时日了。”他道。
苏姮点点头:“无事,我也没其他事可做。我先构个图,给明府您过目——毕竟我不如您熟悉此处风光——确定大致图景后,再作画……
“不过,我得赶紧把文告抄完,应该今日能完成。”
她看看书案上的一沓纸。
王谧之笑了:“作画的工钱,会结算给你。”
“不用的,”苏姮摇摇头,“我不缺钱。”
“你这样,会让人觉得我们欺你是小娘子,不给你应得的报酬。”
苏姮继续摇着头:“真的不用,我不需要的。兴宁的财款,应该有更紧要的用处。”
王谧之见她坚持,便先揭过了此事。
主簿插话了:“明府只需要一幅画吗?兴宁楼里其他地方……”
“义学中的第一批学子,学画已有一年,年后让他们每人上交一副画作,便好了。”
“可……”主簿犹疑,“这都是群垂髫稚儿……”
“稚儿怎么了?孩童对外界的领悟与欣赏能力,并不比年长者低,”王谧之道,“有时候别有一番拙朴。”
“欸,欸。”主簿称是。他觉得本县县令哪哪都好,就是有些太……标新立异。
***
抄完文书,第二天,苏姮跟着王谧之与主簿去了兴宁楼。那两人在讨论楼内其他装饰,苏姮站在窗口,凭栏远眺。
远山隐隐,烟波浩渺,水面上零星残余荷叶的枯杆。虽然腊月之景萧寒,但肃杀中透着高阔清妙,造化之神秀。
苏姮抬手,去触碰无形的雾气。
王谧之已商议完,来到她身边,问道:“这景不错吧?”
苏姮点点头:“我打算取这幅景,这般,当人们看到楼中的画,画映真景,景衬画情,只是……”
王谧之明白了她的意思,道:“百姓多爱夏秋之景,爱烟柳画桥,十里荷花,三秋桂子。”
苏姮苦恼。她不想放弃这冬景。
思忖了一会儿,她道:“要不,我画四时图?但不是分开的四张画,而是拼连的四幅图——一览全景,从右至左,赋予不同色调、选取不同主景,依次度过春、夏、秋、冬四季。”
“妙极。”王谧之欣然,“只是有些费时,没个一年半载,你完不成。”
“那我就在此地住一年好了。”
王谧之有些好奇,问道:“你是在游历山川吗?本来打算前往哪里?”
“嗯……”苏姮回答,“没有确定的目的地。本来打算开春后朝西南走,前往交州,刚好能赶上那里荔枝的上市。
“我想知道,前朝诗人口中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是否真有这么绝。”
王谧之大笑:“不错,我也挺馋荔枝的!可我如今被官职束缚住了,反倒没法去各地游玩。”
还是以前在集贤殿任职,比较清闲。
可若有人问王谧之是否想调回京城,他一定答“算了吧”。
主簿已先行离开,拟采购单子去了。王谧之要去义学学堂查看,问苏姮是否要同去。
苏姮点点头。想作出好的风景,一定要对此地有认同感。可她发现,如今她对笔下所绘,似乎缺失了理解与入情的能力。
她仍能感受天地浩渺,可也仅此而已了。
南下所得的画作,除了呈给王谧之看的,更多的是水墨晕染的色彩涂抹,空无一物。
也许,与当地人接触,能对接下来的四时图有所帮助。
因着王、苏两家在京城交好,王谧之与苏姮热络了一些,走在路上,聊着双方家事。王谧之还问了苏姮他父母的身体是否康健,以及他妹妹王婷的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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