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主所在的房间,比之前阿沐的,要大许多。
带苏姮来的人只送她到门外,便退下了。她一人入内,绕过香炉,穿过挂画的房间,隔着最后一重水晶帘,看到隐隐约约的红衣,心莫名一颤。
“坊主,我想问你……”苏姮说着来意,撩开了帘子。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根根水晶链子从她手中滑落,叮叮当当,乱成一片,如她的心七上八下。从宝石折射出来的烛光,令她头晕目眩。
“你饮酒了。”
苏姮不知道男子是何时起身、走到她身边的,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张月容花貌已近在眼前。
对方的指尖划过她的眼梢,拂过微红的脸颊,再到嘴角。
她抬手去拿下他的手,却被反握住,被牵着坐到榻上。
对方坐到她对面,推给她一个酒盏,苏姮双手拢住这杯子,终于少了几分不安。
她端起酒盏,抿了一口,然后蹙起眉:“是水呀……”
“不然呢?”
男子又推给她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枚药丸。他道:“一行禅师给你开的药。”
因着苏姮不敢看男子的眼睛,所以错过了对方微沉的目光。她只觉得对方恢复了往日的温言软语,像故友重逢一般问她道:
“你一路逛了哪些地方?”
苏姮服下药丸,继续手握着酒盏。她有点回忆不起来沿途的城镇,答道:“没怎么逛,主要在赶路。”
“就没有引你注目的风光?”
“嗯……我画了些画,记录了一些风景。”
“可以给我看看吗?”
“好。我明天给陛下看。”
男子皱了下眉,但苏姮没留意到。
许是药丸起了作用,头晕目眩减轻了几分,加上对方一直没有提从前的事,苏姮舒了一口气。
“冬日出行,不冷么?”
她拿杯子的手被男子拢住,源源不断的暖意向她传来。
苏姮想抽手,却没有抽开。男子的体温过于舒服,她最终放弃了挣扎,道:“是有些冷。”
“所以为什么要跑这么远呢?”
苏姮的心又提了起来。但对方似乎并不需要她回答,继续问道:“在兴宁待多久了?”
“呃……”今晚苏姮思维有些迟钝,“二、三个月?”
“为什么在这里停留这么久?”
这人问题好多呀。苏姮有些苦恼。
她倦意上涌,但还是讲了为兴宁楼作画一事。
之后的问题好应对多了。对方不再过问她的事,只与她聊王谧之,苏姮放松下来,一一作答。
她放下了戒心,却没意识到男子一直未松开她的手。
……
“和王十一做朋友很开心?”
冷不丁地又被问到自己,但苏姮现下轻松极了,想了想:“嗯,王明府是有趣的人。”
面前男子似乎笑了一下,语义不明道:“是啊,因为他不会向你要求、索要什么。”
没等苏姮想明白这句话,便听他又道:“你喜欢保持朋友的关系?”
“嗯……这是让我舒服的关系。”
“你会给朋友什么?”
“……信任。”
“唔,这样啊。”男子点点头,“那你想和我做朋友吗?”
眼前人眉目如画,笑得如此昳丽与诱惑,态度又十分亲切,苏姮一个“想”字滚过舌尖,却在张嘴的档口哑了声。
但男子显然看出了她想说什么。他松开了她的手,令她乍然感到一丝寒冷,甚至有一点点失落。
“成为朋友以后,你就可以今日找我聊天,明日找另一位男子,后日再换一位?”男子敛了笑容,让她有些心悸。
“苏姮,你怎么这么三心二意啊。”
轻飘飘的一句指责,她的心却漏跳半拍,接着,听那人继续道:“那日你说无法回应我的感情,叫我不要喜欢你……是不是,如果我说没回应也没关系,你对我,便是另一种态度了?
“‘没有关系,我们可以一直是朋友’——你便会接受我?”
“……”对方的目光清浅又微妙,苏姮不敢答话。
“苏姮,你不讨厌我碰你,不讨厌我对你亲昵,”男子的眼神落到她的手上,令她想起刚刚他掌心的温度,“但对于我对你的爱,只想逃离。
“你害怕回应,害怕付出。
“别人的感情落到你身上,你觉得沉重得不得了,避之不及。”
苏姮狼狈地侧头,对方却不让她躲,起身站到她面前,对上她的目光。
苏姮的眼眶红了。
男子叹息,语气无可奈何:“我以前怎么没发觉,你是个缺爱的孩子……吝啬地捂紧自己口袋里的糖,却吵着别人要糖吃。
“可你也不想想,你不给别人糖吃,别人怎么会把糖给你呢?天底下哪有那样占便宜的事?”
“你就是来骂我的?”苏姮被剖析得心口痛,眼泪将落未落。
“我千里迢迢来骂你?”男子的神情颇有些咬牙切齿,“我倒宁愿你没心没肺得让我厌、让我恨,也好过你无情却有义,让我如此放不下!”
苏姮怔忡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泪水流淌下来,带着她自己都没发觉的无助与酸楚:“可……如果我只有一颗糖呢?给了你,我自己有什么?我留给自己什么……”
男子抚上她的头发,神情渐渐温柔。
可苏姮的眼泪止不住:“你不觉得你也很小气吗……分明是你在斤斤计较啊……为什么,不能是你先多给我些糖?”
“可以。”
男子回答得如此干脆,苏姮一愣,听他继续道:“但我要姮姮预支一些东西。”
“什么?”
“我要的,远不止你的信任,我还要你对我负责任。”
对方的目光过分缱绻,苏姮问道:“怎么负?”
“嫁给我。”男子凝睇着她,整个人仿佛只仰赖她最后的答复,“我需要你。”
如苏姮这样的人,你说心疼她、爱她,她都不为所动,得好长一段时间后才能反应过来,但你说需要她,她一下子便懂了、上心了,明白该怎么回应了。她需要“被需要”的那种感觉。
“……好。”
男子终于得偿所愿,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坐到榻上,揽女子入怀。
淡雅清逸的合香扑面而来,挟带他的体温,苏姮一手擦着眼泪,另一只手推了他一把。
男子却不满她的抗拒,执住她推他的手,咬了一口。
仙姿玉色的郎君满眼深情地望着你,却因你的推拒,神色委屈。你的指节还按在他红唇上。
这场面,苏姮觉得没人招架得住。
她放下了手,任由对方抱住她。
吻落在她的脸上,吮过残留的泪水,辗转到唇角时,却停了下来。她听到男子声音疑惑:
“姮姮,你脸怎么比之前红了?”
苏姮撇脸,并不想回答,谁知对方好像为了确认,伸手撩开她脸侧的头发,抚过她的面颊。温热的指尖滑过她的耳畔、下颔,勾起一阵痒意。
这人真是太可恶了。
苏姮叫道:“你不要逗我了!脸红是很奇怪的事情吗?我没有被人亲过我没有经验所以我脸红这很奇怪吗?你你你、离我远点,不要勾引我,小心我一个忍不住,把你……”
男子低头,肩头耸动,似乎是在忍笑。他放下手,上身离苏姮远了点,表情有几分揶揄:“把我什么?”
苏姮恶向胆边生,支起身,捏过他的下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其实就是碰了一下。
她刚要撤开,却被人扣住后脑勺。
对方眼波潋滟,有点小幽怨:“就这样啊……”
“……”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唇挨着唇,苏姮实在没法开口说话。
男子一下一下轻啄她的唇瓣,在她身体放松、彻底靠入他怀抱的那一刻,撬开了她的牙关。
一个绵长的吻结束,苏姮双眼失神,红晕从脸颊烧到锁骨,给那处肌肤染上粉色。
男子亲了亲她的鼻尖,声音有些低:“以后不要忍。
“你明明就对我有所企图。
“如果你能忍住,我会很失望啊。”
苏姮终于喘过气,望着他,用手触碰他的脸,道:“你的脸也会红。还有点烫。”
“……”男子失笑,拢下她的手,“不要摸我。”
苏姮不服:“为什么你可以摸我,我却不可以?”
男子与她坐开了些许,笑容慵懒又有点不怀好意:“现在不行……大婚后,随你摸,如何?”
“嗯……”苏姮想到了别的事情,“你什么时候回京?”她觉得殷墨一定不能在兴宁久待。
“明早。”男子把玩着她的手。
“那……我得在什么时间之前回去?”
男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当然是与我一起回去。”
“我的画还没画完。除了《春》,兴宁的夏秋之景我还没见过。”苏姮道。
“你在京城也可以画,完成后差人送到兴宁。至于夏秋风光,反正你已经有整幅景的画稿了,让王十一给你寄些相关季节的诗作就好……你又不侧重写实。”
“……”
男子见她不应声,道:“怎么,刚互诉衷肠就想与我分开了?说好了要负责的……”
他捏捏她的脸蛋,目露幽怨。
“……”这人!苏姮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是爱捉弄人的性子?
她顺了他的意:“好吧。但我得与明府说一下……明天来得及吗,还是今晚去说?”
“我会跟他说的。”
“哦,行。”
之后,殷墨讲了些京城的事,包括朝政,以免苏姮回京后不清楚时局,不晓得如何应对——毕竟,等立后的册书下发,定有很多官员夫人拜访她。
渐渐地,苏姮困倦了。她摇晃摇晃脑袋,想赶出睡意,男子却揽住她道:“你先休息吧。回京路上再与你讲,也来得及。”
“会耽误你的事吗?”苏姮问。
“不会。你歇息吧。我会送你回住所。”
“好。”苏姮放下了心,阖上了眼。
男子摩挲过她嶙峋的腕骨,轻叹:“为什么当初执意离京?你的身体好不容易养好,怎么反而比病中还消瘦了……”
“唔……”苏姮迷蒙,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可能是,生命诚可贵,美/色/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男子好气又好笑,又不忍责怪她,只抚抚她的背。
突然,怀中女子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道:“等等,坊主呢?我要赎一个人,一位叫……叫阿沐的歌伎。”
这下男子彻底气笑了,搂她腰的手收紧了几分,道:“你不用管,我会安排好的。”
“哦。”左右那位阿沐只想找个良善的主人,殷墨肯定能安排好的。苏姮这样想着,进入了梦乡。
*
男子脸上失去了先前聊天时轻松的笑意,心中思绪万千,纷纷扰扰。
他是在苏姮走了半个月后,才知道此事的。那日他问一行拿药方后,差人送到苏家,却得知了苏姮音信全无的消息。
苏公战战兢兢地跪到他面前。可当初,苏公说“小女自幼未承庭训家学,亦不通族务及中馈之事”,问是否要加以管教与约束,是他自己说不要拘着她、不必干涉的。
他能埋怨别人什么呢?
殷墨的人排查了苏姮在京时有过交流的人,最后查到了桓十三。对方复述了说过的话,还供出了假过所一事。
这导致他们是从假名查起的。
最后当然是一无所获。谁知道这位小娘子虽大胆,却也懂得趋利避害,用的一直是真实身份呢?
直到扬州州治的司户参军那里传来了苏姮申请过所的信息,这才掌握了她的踪迹。
可这一来一去,找寻她,就耽搁了。
今日见她进屋,殷墨心下大定的同时,又很生气,气她对旁人没有戒心——怎么一说坊主邀请,她便来了,仆从也不带一个,丝毫不怀疑旁人别有所图。
他抚摸过她的面庞。女子好像觉得脸上的掌心过于滚烫,不太舒服,侧了侧脸,往他怀里找了个更舒适的睡姿。
殷墨看着她恬静的睡颜,莞尔。
一行给的药本就有宁神镇静的功效,所以她才会困倦起来,睡得毫无防备。
她根本不知道她面对了什么,未来会面对什么。
今日从见面开始,他步步铺垫,看似没有逼迫,其实每一步都在引导她——让她放下提防,让她心神失守……让她说出他想要的话。
他曾在父亲面前大言不惭,说让苏姮选择,可实际上,他从头到尾未给她其他选择。
看似允许她走向姬月,但像她这样从来不会主动的性子,怎么可能主动迈出一步,去做出选择?
殷墨在苏姮额头落下一吻。
他在她身上,已失了分寸。他本不该如此行事,可到底还是将她诱哄入怀。
记得向一行问药的时候,大师看出了什么,对他道:“过犹不及的道理,陛下应比我清楚。”
他也明白,对于苏姮,最好的方式就是保持恰如其分的距离,等她心甘情愿来依赖他。
可他已被自己的心境逼得掌握不好度,如何装作普通朋友那般与她相处?他要在郁郁不得中,辗转多久?
苏姮身上总发生意外。他太害怕再有意外。实在等不了了。
二月有他登基后的第一场春闱,他却等不及省试结果出来,请已退休的晏公暂返朝堂、主持大局,将人选敲定全权交由大臣。
他提前摆平了朝中对择苏家女为后的反对意见。
他往前走了九十九步,只等那位女郎伸出手,让他能够牵住她,引她走完最后一步。
——苏姮,你不要负我。
*
王谧之此时坐在对面屋子里,与殷墨的属下们聊天。
先前,他虽然觉得,那歌伎既然知道苏姮是自己的朋友,便不敢有过分之举,但到底还是不太放心,怕那歌伎别有用心,便来这边嘱托坊主去关照一下。
谁知碰到坊主站在屋外。
“你怎么不进屋?”王谧之道。
坊主一开始没说话,因他想起:今日午后,屋里人便找上了他,指着王明府与苏小娘子,问他:“这两人近来一直在此处吗?”
他自然不敢隐瞒,如实回答:“是。”
空气突然安静了,只有那人一下一下敲折扇的声音,敲得他心神不宁。
一会儿,阿沐为苏小娘子献上了一枝杏花。
气氛更压抑了。
半晌,他听那人道:“今晚借坊主的房间一用。若有其他事,会有人通知你。你先退下吧。”
“是是是。”他如蒙大赦地离开了。
所以,坊主在纠结能不能告知王明府此事,万一会得罪屋里人呢?
但到底,与明府的交情占了上峰,他悄声道:“屋里有京里来的大官。”
王谧之奇了:如果有官员到来,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坊主苦了脸:我一个做生意的,怎么知道实情?
要不是刚刚被明府叫住,他已经远离这是非之地了。
这时,对面屋子的门开了,束晖冲王谧之招招手。
王谧之一下子明白了来人是谁,十分惊奇。
束晖寒暄道:“十一郎在江南可好?”
“托殷家的福,一切都好。”
“……”向来话多的束晖也无语了片刻:不愧是王十一,向来敢说。
他邀请王谧之进屋。
王谧之扫过江朔等老面孔,“咦”了一声,问道:“你阿弟束风呢?”
束晖道:“犯了错,不是主子近侍了。”
“噢……这样。”王谧之没有多问,只道,“你主子来做什么?”
“……”
“怎么几年不见,你和你弟一样寡言了?”王谧之奇道,他又想起自己今晚来此的初衷,“等等,我是来找坊主的……”
他转身,正要走出门,却被束晖拦住:“十一郎找坊主做什么?”
“我有位朋友,今晚单独与歌伎见面,有些担心她被……”
束晖捂脸:“不用了。她现在和主子在一起。”
王谧之倒吸一口凉气:“什么?……等等……”
束晖慢吞吞道:“主子来兴宁,就为了来找她的。”
王谧之“唰”地张开折扇,遮住自己的震惊之色,等神情平复后,才合拢折扇,敲敲自己脑袋,嘴里念叨:“好哇,我把她当朋友,试图交心,想帮她,她瞒了我多少事……”
他坐到屋内榻上,还让束晖、江朔等人一起坐下。
他分了桌上茶水,又从桌案的抽屉里拿出一袋瓜子,给每人分了一把,道:“我们来聊天吧……你主子找她的目的是什么?”
江朔愣愣捧着瓜子,觉得这画风和自己的侍卫身份不太匹配,但看首领束晖已经直接嗑起来了,便也安心地嗑起瓜子。
束晖回答了王谧之的问题——反正,立后册书马上就会颁布,大江南北都会知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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