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寒的夜风“呼啦啦”卷过，篝火猛地一晃，火星子纷扬，刹那灭作余烬。
焰火跳动，映入郑家四口人的瞳孔，烧的很旺。
郑二叔堆起的笑僵在脸上，“借？借据？”
双掌在衣缝蹭着，他喉结滚动，“邻里多少年了，不过几勺面的事儿，怎还弄出个借据来。”
莫老二跟着挖面的柳秀过来，正好听到这话，语气不快说:“郑二叔，这可是过了细筛子的细白面，跟咱老百姓家的白面不一样，一斤好几文呢……”
“七文！”莫大芳及时递上价钱，指了指柳秀手里的面，“四勺面少说三斤，该是二十一文。”
“天……”郑家儿媳扭头去看他家汉子，“借个面咋就欠了二十一文！”
那郑家汉子脸色通红，就连他家小子也不敢吭气了。
莫大芳托纸，知道他们嫌贵，换了个说法，“也不必还铜板，折了旁个也行。他朝好过了，不拘菜呀粮呀，凑出二十一文就好。”
抖了抖手里借据，他追问:“郑二叔，细面难得，养胃最好不过。可还要？”
郑二叔眼神扫过蹭了饭的四人，暗恼来的迟。
到了这份上，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要，孩子胃心痛犯了，耽误路程，就要了吧。”
莫大芳笑着颔首，把借据给了康里正，拜托他念一遍后，又三方按下手印。
借了面，郑家四人逃也似的离开。
莫大芳瞄了眼放下碗的堂叔伯，“二位叔伯，这是自备粮资返乡……还是领了官府返乡粮？”
两个老头眼神交汇，不明白他为何有此问。
比莫老爹年小的那个苦笑，“咱这一批队伍，六七成都是领了返乡粮，我两家可没你们一家子手头宽裕。”
“哦？”莫大芳拧眉，状似替他们担忧，“听说……官府每日只发放五合口粮，一人五合哪里够吃？”
他语气恳切，“二位叔伯不如也借上一些，待回去，随哪日再还就是。”
这话说的体贴，篝火周围一时静了下来，众人神色各异。
莫家人嘴上带着笑，眼里却有了不舍。
想阻止，又不能真开口，只好一个个拿眼去嗔莫大芳。
王保长盘腿坐着，嘴微张，也起了借两勺白面的心思。
两个老头心里是不愿意的。
蹭碗饭吃了也就吃了，同宗同族，抹得开脸，他们也不能说个啥。
借面可不一样，还需打欠条，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俩推脱，返乡粮勉强饿不死，回乡是没问题，借粮就不必了。
家人隐隐嗔怪，莫大芳冲他们安抚一笑，指尖捻着借据边缘，挑着眉问两个叔伯，“那点儿粮够吃？真不借？”
俩人再三解释不必，怕他还继续，便找了休息的由头，好言告辞。
手里借据卷好，莫大芳遗憾，送上门的白面不借，也忒抠门了。
胳膊有人在戳，他抬头，王保长挪了过来。
“三狗子，你家带来多少白面，真舍得这么往外借？”刚才的事儿他看的清楚，价钱公道，没胡乱要价。
“二石！都是同乡，本就该雪中送炭，借个面渡过难关有啥舍不得！”
“好小子！咱村里的好种！”王保长心底一热，眉开眼笑。
“这般精细的白面，自洪灾后没在锅里见过。要不……我也借两斤。”
“成啊！”莫大芳一拍大腿，爽快应下。
满牛车家当太扎眼，需尽快借出去，不然徒生事端。
柳秀再去挖面，莫大芳写下借据，又借出去三斤。
康里正看了半天热闹，笑盈盈的签下见证，“这么难得的精细。既然如此，我也腆着脸借五斤，给家里人吃口好的。”
“莫老哥养了个好儿子啊！”立完字据，康里夸的真心实意，“你家三狗子是个好的，以后等着享福吧！”
莫老爹遭了夸，心情却好不起来，一口气憋着肚子里上不去下不来。
他嘴角勉强扯了扯，“还是你家小子好，读书识字，将来说不得是个秀才公。”
康里正爱听此话，“借老哥吉言，我也期盼他考上秀才……”
嘴里说着话，又转向莫大芳。
那双洞悉的眼神里含着欣赏，知道里头有什么章法，他也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
“伯东啊……你先回去，顺嘴跟村里人提提借面的事儿。三狗子有这份心，也该让乡亲们知道。有难处的，不妨过来。”
“啥！”莫老爹脑袋“嗡”的炸了，仓促起身去拉一脸莫名的王伯东。
老大父子、莫老二顿时愕然，就连沉默贯的柳秀都变了色。
莫大芳拦下老爷子，朝王伯东拱手道谢，“辛苦王保长，待回乡了，定要一起喝酒！”
王伯东“哈哈”应下，抬手回礼，左右望着众人脸色，脚踩一肚子思量回了。
莫老爹惊怒攀升，忍了忍，愈忍愈气。
管不得康里正在场，他一把拧住莫大芳耳朵，哆嗦着嘴皮子骂，“你个兔崽子！有多少面够往外借，才吃饱几日就做大善人了！能的你要上天？”
莫大芳一个没躲过，耳朵被揪的生疼，可见老爷子气狠了，使了大力。
“哎……哟哟……”乱叫着，他给自己辩解，“爹你放手，这面不借容易出事儿，尤其黑灯瞎火，遭人抢就完了！”
“抢？”莫老爹心里打了个突，手下一松，有了丝怕。
莫大芳趁机挣脱，矮身一闪，后退着拉远距离。
手里一空，莫老爹后背发潮，想起去年逃灾路上有人抢蒸饼的狠劲，没再去揪儿子。
视线滑过地上一堆堆篝火，触及灯火通明的驿站时，他又有了底气。
“谁敢！这可是在驿站，官差都在，同村就有一百多人。”
“咱家晚上分人守夜，我就不信，真有人敢来明抢！”
“爹，你当官差、驿站在别人眼中有多少威慑……”老头子一把年纪还挺纯真。
莫大芳经历过洪灾后的混乱，早就看清了人心里那点黑暗。
他们可是有两头牛、一车半的物资。
人为一口吃的什么做不出来？尤其在夜晚的加持下，一旦有一人动手，剩余人必定一涌而上。
“爹！你也不看看咱一家子什么气色，跟大伙儿格格不入，摆明了告诉大家咱不缺吃喝。”
“未免夜长梦多，咱还是尽量借人吧。”
那可是细面……莫老二心底不舍的抽抽，又深觉老三说的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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