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枚血淋淋的指甲,赫然摆在众人面前。
“我家主人说,方才招待不甚周全,请乐尹大夫再去府上小叙。”上官大夫的家仆冒雨前来,带来了这小小的“礼物”。
望舒贴着阿洛,好不容易暖和过来。看到这两块血肉,他再次打了个寒颤。
阿洛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站起身来,用楚语对上官氏家仆笑道:“上官大夫不过四十几岁,怎能如此糊涂?这东西非金非帛,又不是能入口的,如何能作礼物?”
家仆气定神闲地回禀道:“比起乐尹大夫送我家主人肱骨之上的一刀,这份礼还不够么?”
“你胡说,他那条腿日昃时分就已经瘸了!”谷梁婴回呛:“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家臣伤人,主君难道能免责吗?”上官大夫的家仆冷笑道。
“宋玉决不可能……”望舒话刚出口,阿洛便伸手拦在他面前,示意他不要讲话。
“既然如此,那也得劳烦你回去好好问清楚,这礼究竟是什么意思。否则,我们不敢收。”阿洛微微欠身致意,实则却分毫不让。
家仆踌躇片刻,无奈地急行上堂,匆忙盖上盛指甲的锦盒,揣进怀里,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那是什么?”刚看到锦盒里东西的时候,夏沅显然被吓了一跳,如今听了阿洛的话,仍旧惴惴不安。
“小夏不怕,这东西是专门拿来吓唬我们的。”阿洛揉揉女孩子的脑袋:“不是猪的就是羊的。我在被剁下来的脚掌上见过人指甲,不长这样。
她回转过身,见望舒怔怔地坐着,连忙俯身单手环住他的肩膀:“宋先生聪颖,想必在卧房里留了什么,我们一起去找找。”
望舒木讷地摇了摇头,突然紧紧攥住阿洛的衣角,瞳孔里涌动着惊恐:“不……当年他们也是这么对我父亲的……父亲的手到死都没有长好……”
“他们让我把家里所有的财物都搬出来,让我承认父亲意图谋反,我送了好多金玉布帛给他们,他们又说我行贿……”他反复念叨着,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看阿洛的眼神也变得陌生。
“上官伯伯,求你放过我父亲……求求你……不,上庸不能给伯伯,别的,还有别的,谷陵……”他猛地推开阿洛,向空洞的夜色哀求道。
“大人,大人……?”阿洛忍着疼,在他面前晃动手掌,望舒依旧絮絮叨叨重复着那些话。
“复关,你干什么!”谷梁婴把阿洛扶到一边,又去拉望舒,谁知后者力气大得惊人,根本不肯起来,向他连连求饶:“子兰叔叔,你是国君的亲弟弟,求你为小侄说句话……”
谷梁婴不甘心,扶着他的双肩道:“复关,我是阿婴!上庸的谷梁婴!”
“上庸?对……上庸不能给你,我给你谷陵……”
阿度见此情景,走上前去,像怀抱小猫一样,抱住他的主人,轻轻拍摩挲着后者的背,嘴里念念有词。
很快,望舒就不再闹腾了,身体柔软地趴在阿度肩上。
“父亲母亲呢?”他问:“这么大的雨,他们怎么不回来?”
阿度哄骗他:“大人和夫人侍奉国君去鄢城游猎了。鄢城没有雨。”
“你骗我!母亲最疼我了,怎么会不带我去!”这谎言显然编得不精妙,望舒又焦躁起来,质问道。
“公子忘了吗?公子还没做完三闾大夫布置的功课,夫人不许出去。”阿度无奈地回答。
望舒听了这话,变得蔫蔫的,撇嘴道:“那让宋玉给我写。”
“公子……所有人都去鄢城了。公子只能自己写。”阿度拍着他,装出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
“反正都不在,我便偷懒片刻,睡醒再写。”望舒终于变得哈欠连天。
他安静下来,歪在阿度怀里,神情放松地睡着了。
谷梁婴惊魂未定,向阿度发问:“这是怎么回事?”
“先大人故去后,公子就时不时犯疯病。大巫说是邪祟攻心,教我一个呪祝驱邪的方法。念了呪后只需哄公子睡片刻,醒来后,人就明白了。”阿度答道。
“难道三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谷梁婴继续追问。
“平日里也还好,只是下雨天容易犯些。”阿度自觉失言,当即改口道:“不过近来犯得少多了,若不是上官大夫……”
阿洛站起来,走到阿度旁边,拍了拍后者的肩膀:“我想来抱一会儿。劳烦你去厨房差人煨点热汤,再找人拿热帕子来。”
“这……很重的。”
阿洛笑了一下:“没事,睡在腿上,也不重。”
望舒睡得很沉,腾挪一番后,也不过是哼了一声。
暴雨如注,蚊虫盘旋在灯影里不肯离去。
谷梁婴趴在案几上补觉,夏沅则跑到宋玉的卧房里翻找线索。
望舒一向爱熏香,因此身上也沾染了申椒的香气。阿洛用手指梳他半干的长发。一拍一拍数他温热的呼吸,过了十几拍后,阿洛也打起瞌睡来。
仿佛天地间除了这场大雨外,就剩他们两人相互依偎。
可惜返秦的事出乎意料的顺利,等到蒹葭苍苍的初冬,她就要回去了。
两月前,她绞尽脑汁给母亲和太后各写了一封信,重金拜托要出使的使臣务必带到二人手中。
她等啊等,六十个日夜过去,前几日使臣回来告诉她,太后带了句一切平安的口信,而她的母亲则对使臣闭门不见。
但她因为失职招了秦王厌恶,不知等她回去,太后愿不愿意再让她去侍奉,母亲又肯不肯见她。
总之,帮望舒解决好眼下的事,她便要好好守着公主了。
不过,阿洛还是放心不下望舒。这人陷在过去的事情里出不来,一肚子愤恨无处发泄,脾气又像个小孩子。
就算有十个宋玉,也保不住他后半生荣华富贵。她得想办法开解他一番。
“阿洛。”怀里的人动了一下,在阿洛臂弯里叫她的名字。
暴雨掩盖了这声呼唤,阿洛正沉浸在思绪里,没留意到望舒正仰视着她。
“阿洛。”望舒又叫了一声:“你不生我的气了?”
阿洛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收了怀抱的姿势,局促地吩咐仆人拿热帕子。
望舒接过帕子,在脸上狠狠揩了一把。崭新丝绸的气味,让他清醒过来。
“让你们看我发疯了。”他懊丧地说:“我疯的时候不自知,醒来却记得清楚。”
“……阿洛?”
望舒呼吸一滞,原来是阿洛单臂抱住了他。烛火跳动,她的眼睛像是椭圆的陆离珠一样晶莹。
“无论是宋先生,小夏,阿婴,还是我,都永远不会背弃你。大人尽可放心。”阿洛对他说:“大人记得当时从河里把我捞起来的时候,怎么劝解我吗?”
“大人对我说,要好好活着。逝去的至亲,固然令人思念,可活生生的人,正等着大人去爱啊。至于权贵,更是不需惧怕,他们不过是仗着权威摆弄人命而已。他们或许能杀我们一万次,可他们只要死一次,国家的天就变了。”
望舒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些话,竟然从一个奉严刑峻法为圭臬的人口中说出来。
“我无时无刻不想让他们死……”望舒说:“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如果在大秦,可以用‘法’;在楚国么……”阿洛没想到他的关注点在后半句,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复关,你醒了!快来这边,这里有好多上官氏的罪状!”夏沅像个侠客一样,挎着她的剑,站在连廊上招呼他们。
“大人,快跟上小夏。”阿洛轻声道:“不怕,找到了证据,才能去和上官氏叫板。”
宋玉的卧房位于后院偏僻的一角,房门并没有落锁。
他们推门进去,点上灯。昏黄的灯光下,房中的陈设显得更加灰暗。卧榻上只有一张草席,一床洗得发硬的被子,一只木枕,再就是一张破案几,一支凸笔和案几旁的两大堆竹简。
房中唯一明亮的东西,竟是宋玉出席雅宴,面见权贵的两套锦袍冠冕。
卧榻之上,竹席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
望舒几步上前,掀开竹席。
这家伙,怎么像越冬的狐狸一样,藏了这么多东西……
一只草编的麻雀,一只沅湘间流行的傩舞面具,一只斑驳的拨浪鼓,一把破败不堪的竹便面……还有,先生铸给他们一人一只的青铜鸠车。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鸠车的一刻,失去的记忆如雨后芰荷一般浮现。
宋玉和他,曾经用细绳牵着这两架鸠车,在橘树底下比赛转圈,先生和父亲就坐在一旁读书。
父亲粗心,而先生对晚辈则几乎是到了无微不至的溺爱。
宋玉刚来时不苟言笑,小老头一样拘谨,先生总想逗他笑出来,因此亲手做了好些玩具。他和宋玉,一人一份,从不偏颇。
“读书,磨砺德行固然重要,但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笑口常开啊。”先生总这么说。
年岁渐长,这些小玩意儿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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