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康王四十九年,一只狐狸,毛色雪白,双翼微翕,缓慢独行于睢水之滨。
清晨从东山斜过来的日光,竹竿一样戳打着逃荒人干涸的后背。每一块龟裂的土地,都像是烧红后摔碎的瓦片,张着嘴向天讨水。
中原大地,饥民实多。苛政与天谴,使得百姓不得不向南奔逃。
饿,酸水从胃里泛上来,泡得牙酸。宋玉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山谷里的一席绿草地上,身前有一眼泉,天外是清晨燥热的阳光。他的喉咙是湿润的,肚里的声响却比泉眼咕咚还要剧烈。
他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他身上应该背负着更多的记忆才是。可他现在唯一能记住的,是从这里带水回到逃荒的队伍里,去救他快要饥渴而死的同伴。
他挣扎着爬起来,薅了一大把野草胡乱塞进肚子里,又捉住一条蜈蚣,填进喉咙,眼睛终于能得清楚些了。
他趴到泉边,灌了一肚子水,才拿起随身带的瓦罐,装得满满的,沿着来时的路,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细沙走回去。细沙仍是滚烫,磨烂的脚踩在上面,像是走在太阳上。
他的父母在宋国内乱开始之时已经死去,因而并没有受逃荒的苦。一路下来,他和村里一个叫“乙”的女孩子结伴,翻山越岭,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乙的家境不错,父亲是石匠,能认几个字。最初在村里的时候,两人并不熟悉。乙不知哪天就和他一样,成了孤儿,两人凑在一起,要过一段时间的饭,直到逃难开始。
“父亲被召到陶邑给大王雕什么东西,后来母亲也跟着去了,谁知走着去,躺着回来的。”乙曾经简单地跟他交代。
逃荒大队走过,如同蝗虫过境,树皮草根,虫豸飞鸟,他看到饿得只剩亮亮的眼睛的饥民,夜里一把把往嘴里塞土。这些还不够,几天前,队伍里已经开始抢食新鲜的饿殍。
乙的皮肤逐渐变得透明,眼睛也越来越亮,越来越圆。
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宋玉俯身捡起来,是一颗被打磨过的尖锐石头。鬼使神差地,他把石头揣在怀里,继续前行。
“听大人们说,再过半月就能到楚国了。”昨天夜里,乙靠着一棵枯死的老树,握着一只小树杈,有气无力地在地上划:“楚国是不是不饿肚子?到了楚国,我要吃很多粥。”
“那是当然。你快睡,想多了会饿。”宋玉看她没什么力气,催促她尽快休息。
两人饿得眼睛发绿,头脑却很清明。胆汁色的月光下,依偎无眠。
“我想喝水。”乙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对他说:“宛(音:同渊,於阮切),我的好哥哥,你给我一口尿喝,我不想死。”
“我没了。”宋玉摇摇头。奇怪,他不是叫玉吗?乙怎么会称呼他为“宛”?
“我快要干死了。”乙蹲下来,努力地挤压膀胱,土地上仍然只有月光的影子:“你看……什么也没有。”
“我和你一起去找水。”乙摇摇晃晃站起来,两条腿比芦苇杆还要细,她的衣裙破成了碎布,在身下摇荡。
宋玉摇摇头:“你不能再走了。”
“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好看?”乙听了他的话,又坐回去,用指甲抠地上的土。
“没有。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宋玉回答道。
他将她托付给同村还可以信赖的乡亲,六七岁的小孩,和几个人大人一起,出发找水。由于分头行走,人们相继失散,他终于找到一处泉眼。
他抱着瓦罐,小心翼翼地不让一滴水洒出来。路上,他渴了,就舔一下瓦罐的边儿,沾点水汽。
在山沟里醒来的时候是清晨,等回到大队休息的地方,已经是正午。远看炊烟袅袅,肉香四溢——看来其余人也找到了泉眼。
宋玉揉了揉眼睛,双腿不听使地被肉香牵着,走到告别乙的那棵树下。树下支起来一口陶镬,四五个半大的少年,一人抱着大腿啃,一人拿着手臂咬,其余几人正蹲在一个掏空的躯干旁,捧着心肝大快朵颐。
乙的头在锅里翻滚,眼睛没有闭上,可惜煮熟的眼睛,不再是亮晶晶的了。
他喉头动了一下,眼泪沿着脏兮兮的脸,行经泥灰,流到唇边。宋玉喝饱了水,抄起怀里的石刀,不偏不倚地插进了某个人的心脏。
热腾腾的血液涌流出来。
他茫然地一刀一刀捅那个肉块,在众人抢食之中,分得一口小腿上的肉。
新鲜,味美的肉,热腾腾的,汤水淋漓。他一口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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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做噩梦了吗?”目光温和,形容清瘦的中年男人坐在他床前,手里端着一碗热汤。楚国皎洁的月光洒在男人身上。这人摸摸他满是虚汗的额头,关切地说:“烧倒是退了……有没有感觉好些?喝些水吧。”
原来刚才是梦啊……宋玉下意识地躲避男人的关怀,拼命往回缩,结果不小心撞到了床头的软枕。
他模糊地记起来,自己似乎是因为起早贪黑认字得了热病,一躺就是好几天。而面前坐着的,正是他屡次三番的救命恩人,三闾大夫屈原。
他愣愣地看着屈原,直到屈原抖抖袖子,给他看自己手臂上两排深红的牙印,微笑着对他说:“是不是梦到饭不够吃?多亏我穿得厚,不然要被你这小狐狸咬穿了……咳咳!”
小狐狸?是不把他当人看吗?算了,本来他们这些穷人活得,也还不如贵族豢养的宠物狐狸。
“先生……怎么样?”他虚情假意地关怀道。
屈原摆摆手,眼睛边缘有细密的红血丝:“人到了年纪,秋风一起,就不太痛快。你先喝汤。”
听说屈原是前朝的左徒大夫,掌楚国宪政,如今不得新王宠信,便只负责屈、景、昭三姓贵族文教之事。这些年受他春风化雨的贵族子弟不少,因此“先生”的名号也在郢都传开了。
他不太相信屈原这样尽善尽美的人真的活在世界上。屈原至清至察,待平民极宽和,待权贵极严厉,待朋友极信任,做事极勤勉,写诗极动人……甚善而近伪。屈原收养了许多孤儿,教养一番后又给他们找事做,宋玉也是其中的一人。
贵族怎么会真心对百姓好?不过是做做样子,博取美名而已。
心里虽这么想,宋玉依然乖巧地把汤一饮而尽——他需要博取眼前人的怜爱,以求他给自己安排更好的前途。
奇怪……这汤药的味道很是熟悉。恍惚间,他鼻子酸得发胀,胸腔内气血翻涌,似乎他已经认识眼前的人很久了。
而这次见面,是难得的久别重逢。
“怎么哭了?别怕,先生虽然老了,对付小孩梦里的恶鬼,还是绰绰有余。”
宋玉不由自主地扑进男人的怀里,发疯地嗅后者身上的杜若香。
“玉儿,我曾问过你的真名,你不肯告诉我,因此我才自作主张给你取了名字。方才听见你在梦里说,你的名字叫‘宛’,是这样吗?”屈原抚摸着他,从肩头到后背。
宋玉听到屈原开口,稍稍冷静了些,不好意思地从他怀中抽身出来,点头,又摇头,说:“我喜欢先生的赐的名字。”
其实他还是喜欢“宛”这个读音,因为“宛丘”,正是他出生的地方。“宋玉”,听起来奇怪,不过有名有姓,“玉”听起来也贵气,在郢都活下来或许更容易。退一万步讲,怎么能拂了贵族的好意?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要骗自己。”一直笑眯眯的屈原突然冷了脸:“名字是做人最重要的事情。”
宋玉仍是摇头,坚定地说:“我很喜欢先生赐的名字。”
“你喜欢就好。”屈原显然被他突如其来的亲近逗乐,说:“这么晚打扰你,是想问你一件事。之后的去处,你可有想好?”
宋玉沉默了,不知为何,他既想走,也不想走。若是走了,以他的年纪,肯定要给人收养,挨打挨骂饿肚子都可以想见。若是不走,那便是入了贱籍,一辈子困在四四方方的天地里。
可是,眼前的人是如此让人移不开眼睛。月光落在屈原的脸上,倒像是他怀抱着明月一般。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识字后,宋玉讨好似得背诵了屈原的诗作。《离骚》里的诗句,突然跳进他脑海中。
见宋玉不语,屈原握住他的手,说:“这些孩子里,你是最勤勉聪慧的。我友人家中有位小公子,今年四岁,到了要初学六艺的年纪。你想和他一起进学吗?”
屈原的手心有些发烫,神色很疲惫:“我今年四十五岁了,很需要一位晚辈帮我抄抄写写——顺便提醒老头子不要睡太晚,也别穿太少……咳咳!”
什么?宋玉怀疑自己听错了。
“子宛,我总是这么武断,这么着急,不该擅自给你取名字。你先好好休息,我还有些采风来的民歌没有整理,读书的事,等你好全了再说。”屈原叫了宋玉的本名,慈爱地拍拍他的肩膀,风风火火大步而去。
不行,万一有更优秀的人出现,改变了屈原的想法怎么办?
“先生,我愿意!求你收下我。”宋玉翻身下床,学着贵族的礼节,向屈原作揖。
屈原转过身来,月光下的他像是以月色为衣裳的仙人。
“既然答应了,可不许再反悔。”屈原温和地说:“还有什么顾虑?一并问出来吧。”
宋玉怔了片刻,不知哪来的胆量,开口问道:“先生,吃人肉的狐狸,穿上人的衣服,吃人的饭,就能和人一样吗?”
仙人不曾动怒,他的表情还是那么温和:“狐狸和人,都是生灵,都要随波逐流,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人的心更亮堂……”
仙人的话戛然而止,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月影流转,光晦暗下来。
琉璃般的梦境碎了一地。
“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谁在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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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哥哥,你怎么也大白天睡觉?先生刚刚来叫你都不醒,还自责说对你太严苛了。”头戴草帽,身穿短打的英俊少年双手撑在膝盖上,俯身看他:“这肯定是跟景差学的。”
“你……你你你别污蔑我!”景瑳逗弄着田里的野猫,神经质似的反驳。
宋玉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树下,身上还盖着先生的外袍。面前的少年,正是他陪读的对象,上柱国望兴的公子望舒。而那逗猫的,则是寿陵君景氏的公子景瑳。
他急切地问道:“先生在哪里?”
“在泽畔站着呢!哎——你等等我——”
刚才怎么又是梦……他现在究竟醒过来没有?
宋玉抓起先生的外袍,向泽畔的人影飞奔而去。
兰田九畹,蕙草百亩,彩蝶飞舞,鸟雀成群。这里是先生数十年来拓荒而成的心血。
云梦泽波光粼粼,先生麻衣如雪,长身而立。他花白的头发用桃木簪子松散地绾起来,剩下几缕发丝在阳光下闪耀。
他跑得很快,终于越过田埂,来到先生身边。
“玉儿,你看。楚国的风景多美啊……可惜强秦陈兵西境,我终日不能安寝。”先生的嗓音从头顶落下来,飘飘渺渺地不真切。
正式开始读书的时候,先生和他商定,因着从宋国来,所以姓“宋”,“玉”是行于朝堂的大名。由于先生和他都搞不清“宛丘”是怎么写,所以便取了“渊”来作字。
“先生……”他颤抖着伸出手,去触碰先生翻飞的衣角。
刹那间,群鸟纷飞,彩云消散。
“先生!”他张大嘴,发不出声音,眼泪闷在胸腔里。四周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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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皇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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