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桑被孙晟赶出孙家。
眼看着又是黄昏了。
她好像总是在黄昏赶路。
各家炊烟渐起。
看着田地阡陌间收拾农具匆忙归家的乡民。
她脑子一片空白。
没力气再想一点事情。
只想快些回到翠竹山下。
那个目前唯一可落脚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这是当初她被柳贼夫妻拐到浦苗乡停留两日的据点。
更是后来拐卖案破后。
她作为破获拐卖大案的灵魂,县里给她的奖励。
一幢三室没厅的茅草房。
室是陋室。
其中一室还是猪圈。
没对比就没伤害。
在孙宅住了些日子。
虽然只是临时辟出来的半间药炉。
却也比她眼前这地方要好不知多少倍。
天渐渐黑了。
有些心酸。
想起了她的父母。
至少在现代,她不用整日为生计发愁。
更不用焦虑自己的人生安全。
不知为何,今日身体异常疲累。
她长叹口气。
一进屋就倒在一榻稻草上睡着了。
睡到一半,突然醒了。
是丫头又做噩梦,哭着喊娘。
她本能的伸手到踏边的墙壁上摸索。
这才想起,这里是古代,没有电灯。
照明得用灯油或者蜡烛。
好在今夜月明。
榻边有窗,能透进些朦胧的光亮。
每当这时,安抚好丫头后,田桑都要沉思一会儿。
她想起孙晟的话。
无意中用舌头在牙齿上轮一圈。
敏感的舌神经准确的刺探到牙上满满一层包浆。
哈一口气。
田桑的脸直接被熏成一团。
洗脸、梳头、刷牙这些就不必说了。
独独令她接受不了的是,她受不了古人每日两餐的饮食。
偏偏时时都在喊饿。
她却便秘。
前日好容易来了感觉。
到擦屁股的时候,让丫头送纸。
结果小丫头折了一把竹篾给她。
细节太多,生活不易。
她是个大大咧咧的人。
偶尔脑残。
但无知者无畏,这并不能算作一个贬义词。
他们恰恰是相对快乐的一种人。
她又想到自己那个避世养老、荒野求生的计划。
而一想到自己即将在古代开启荒野求生大冒险之旅。
就又兴奋得摩拳擦掌。
为此,她还专门在墙上用竹签划了两句座右铭。
任凭俗世血流成河,她自山野逍遥度日。
因为上次孙晟主仆在山里搞的毒鱼野炊已经给了她足够的憧憬。
她脑子里大概想到的是:小溪里叉鱼补充蛋白质,上树摘野果获得维生素,挽树藤飞檐走壁,孙悟空腰间的虎皮裙,马达加斯加里斑马马蒂制造的梦幻沙滩酒吧,又或许偶遇一匹头顶长角的白马,马上有位白衣翩翩俊少年,然后……
然后她就又睡着了。
翌日清晨。
田桑早起蹲在檐下。
看样子她又满血复活了。
嘴里叼根野草茎嚼着。
一半脑子梳理实施避世计划的逻辑链条。
另一半看丫头和狗在院子里玩。
忽下起棉雨。
丫头避雨回屋路过田桑跟前时,跟她说了相处这一个月来的第一句话。
“饿!”
说完就进屋爬到榻上傻盯着窗外的雨看,嘴里隐约哼着调。
“原来你会说话啊!”田桑只扭过头惊诧。
狗淋了雨,坐到田桑身边。
绒密的黑毛被雨水凝成了尖。
一股恶腐的狗骚气飘散出来。
田桑一脸嫌弃。
可眼神瞟到自己身上时,就自觉释然了。
突然看到院外徐徐走来个花须老头。
他戴个璞头帽,披件棕毛蓑衣,脊背微佝。
身下挽起裤管,露出半截小腿。
脚下踩一双粗麻结履,俨然湿透了。
但未裹半点稀泥。
老头面容祥和,远远看到田桑就笑着招手。
田桑记得他。
是浦苗乡翠竹里①的里长,羊远。
绑架案破那日。
田桑在这间茅草屋里醒来。
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当时她一阵呆滞。
脑子里正在复盘穿越事宜。
羊远当时以为她被深山坳子里官匪决斗的场面吓傻了。
还给她出了个数两根手指的智力题。
见到田桑对答如流后,他才放心。
而此刻羊远来。
是邀田桑去她家吃饼的。
虽然蒙圈,但她正好肚子饿了。
二人一狗这就跟在羊远身后。
羊远性情随和。
一路走,一路教田桑脚不沾泥的秘诀。
原是雨后泥软。
但只要踩在路生的杂草上,便可踏泥无痕。
这招很是受用。
田桑跟着羊老的脚步,丫头跟着田桑的。
狗子很聪明。
看了半天,也学着跳两步。
于是三人一狗,走走跳跳,就这么到了羊远家。
羊远在当里正前,曾在县衙就职。
后来杨坚为了中央集权,便将州县属吏的任命权收归吏部。
羊远那一批人这才被下放到各乡里。
就好比现在的村干部。
所以,羊远的家境比普通百姓自然好上许多。
房体同孙家一样是木屋瓦盖。
丈高的院墙上还刷了白。
进了前院,脚下便是满铺的青砖,十分整洁。
这让田桑想起了她家茅草房内外的泥巴地。
不禁唏嘘。
院子右边,有一小块分垄的菜园。
种了葵菜和葱韭。
院子左边是鸡舍。
西北角有株高大绿乔。
树干上满是粗短的锥形大刺。
眼下是花期。
红橙的花簇团密厚重,娇艳欲滴。
羊远说那是吉贝树,全身是宝。
其实就是现在的木棉树。
树下有一块近乎平整的大石。
和孙晟院里那个差不多。
即当摆设,也做案几用。
石几上早放了一篮子饼,还有一壶茶水。
羊远卸下蓑衣,邀田桑落座。
但正好她的麻鞋湿了边。
于是利索脱了,双腿盘着。
好在乡下人,也没那么大的规矩,不必时时正襟危坐。
丫头就蹲在田桑身边,精股眼盯着石几上的饼。
羊老微微一笑。
在那篮饼里挑了最大的一张递给丫头。
丫头谨慎接过饼,狼吞虎咽起来。
“给,你也吃!管够!”
羊老乐呵呵的,看她俩吃饼。
田桑也不客气,拿起一张。
分了半块给黑狗,然后自己细嚼起来。
刚咬第一口,田桑只觉眼前一亮。
脑子里闪过她生平所知一切对美味的赞美之词。
却一时张不开嘴。
只在心里将她从前在国内国外吃过的所有顶尖美食骂了个遍。
“只叹世间珍馐,不知有此一物!你是想说这句吧!”羊老笑笑。
田桑纠结片刻语法,尽管点头。
丫头攒劲嚼着,又伸手去抓饼。
羊老大笑,“此乃麦饼!自家种的麦子,去年秋收时,我亲自割来晒干,打了麦粒,用我家那盘从祖上就传下来的石碾子磨成麦粉,取一瓜勺和以井水,洒几粒粗盐,再放一把野葱碎,调成糊状,上油锅摊炙而成!”
田桑知道,那就是普通的葱油饼。
但羊老描述得极有画面感。
令她毛孔微张,心旷神怡。
也可能是饿了。
饿了的人,吃什么都香。
羊老很高兴田桑喜欢他的饼。
且肯听他讲他的制饼心得。
比他的儿孙都捧场。
“知道最关键的是什么吗?”
田桑摇头。
“是油!不能用豕油,也不用茶油、麻油,唯有蔓菁籽油②,方能与麦香完美融合,饼焦香酥嫩,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说完,又是一通大笑。
这一来二去,田桑才知,羊老得知了她的处境,要给她介绍工作。
田桑一想,孙家,她还是要回去的。
毕竟孙晟身上有她看重的技能。
只是现在,她得先填饱肚子。
有份工作,即能填饱肚子,又能赚钱,大善。
于是羊老就开始写信。
将她推荐到别家做工。
不到半天,她回来了。
去时里正让他孙子领去的。
摸回来时,狗子带的路。
理由是她有很严重的风湿。
被安排当洗衣丫鬟,她会死。
然后里正写了第二封信……接着第三封。
就在里正不厌其烦问她究竟想干什么活计的时候。
一群人打上了门。
原来是去第一家当洗衣丫鬟的时候。
她让丫头给狗子穿上要洗的衣裳。
去河里游一圈过一遍水就当洗好了。
看狗很欢喜,三人就在河里玩起来。
衣裳就顺水飘走了。
第二家是给乡里一个大户人家当书童磨墨。
她为了提高效率。
一鼓作气将主人家库存的所有墨条都磨成了墨汁。
整整三大缸,用了十七条墨。
最后一家,是去后厨帮工。
她们偷吃,让黑狗试吃。
还抢了主人家狗的食物给黑狗吃。
人家的狗拴着,她的狗却在人家里神出鬼没。
最后那家人就无缘无故惹上了虱子。
羊远气蒙了。
面对那一院子前来讨要说法的人。
他先是抽抽两下。
然后左手捂右胸,右手指着田桑,抖着。
憋口气对她说:“丫头别,怕,你是姚县令亲自安排落户到我浦苗乡的,我还能写信,等我,等……”
没说完,最后‘鹅’一声直直倒下。
现场一片混乱。
大家在羊老的话里听出这个丫头受姚县令庇护的意思。
又看羊老都被气倒了。
那年纪,怕是一个不好就得嗝儿屁。
于是通通跑了。
田桑还跪在院子里。
羊老的大儿子抹着泪跑出来。
后头跟着一大堆子子孙孙,十几张嘴将她骂走了。
田桑有点蒙。
因为刚才她好像看到羊远冲她眨眼了。
可现在这情形。
她不走,恐有生命之危。
天色灰白,太阳已经下山了。
傍晚的风有些凉。
她走在前面,摘了一把油菜花。
掐一朵插在头上,哼着小调。
丫头走中间,仍旧摘朵花学她。
狗子这两天吃嗨了,胖了不少,屁颠跟在最后。
隔日天明。
羊远又来了。
精神抖擞,丝毫不见昨日病态。
他又邀田桑去他家吃饼。
田桑遂大方跟着去。
红花落了不少在院子里。
还是树下那石案上。
羊远出门前,吩咐他的小儿子烙饼煮粥款待田桑。
因为羊远喜欢乡里一到季就节取之不尽的野葱。
所以他的小儿子就单名一个葱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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