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祺第一次见到连川,是大一军训的尾声。
那一日,她去校门对面的打印店影印助学贷款审核所需要的材料,一出校,就被一个女人用力抓住手臂。
任何人见到这拉扯的二人,都不难猜出她们是亲母女。
她们有着如出一辙的眼睛。眼形如莲花花瓣,眼皮上深浅数道褶,如水纹一般,更显得两眼大而温婉含情。
此时,两双酷似的眼睛,一双恼怒含泪,带着不讲理的疯蛮。
另一双,则镇静如风过千仞长岗,掀不起半分波澜。
母亲的力道极大,一边捶打,一边用力曳着她的手臂,口中用方言詈骂着。
混乱中,她胡乱地挨了几下,被拖拽得踉跄,脑中一片空白,却又异常冷静。
她站定,举起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校园卡,向校门口的保安求助。
“我不认识这个人。”她用清晰的普通话说。
趁保安架住女人的空隙,她往校内的方向回转身。
——抬头,便对上了连川的脸。
十八岁的连川身形高瘦,肩宽腿长,穿着军训时人手一件的墨绿色迷彩服,劣质粗糙的布料放在他身上,也显得格外英挺。
潦草而仓促的一眼后,祝祺对他的第一印象是,这个新生眉骨很高,是一副倨傲而固执的长相,鼻梁挺拔,五官立体得有些距离感。
不知道男生站在这里围观了多久。此时,他定定地站在祝祺面前,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冷淡,没有探问的意思。
祝祺这才意识到,她和母亲拉扯的地方,正好在学校的外卖柜前。
她挡着男生拿外卖了。
祝祺低下头,错开男生的视线,从他身侧快步离开。
*
军训后,A大中文系正式开学。
新生入学仪式过后没多久,祝祺的家境就隐约传开。
对此,祝祺十分坦然。
贫困就像咳嗽,藏不住的。
有太多露相的地方——谈吐眼界,衣着打扮,瘦弱矮小的身形,没有矫正过的、微微外龅的虎牙,对电影、音乐、流行文化的全然无知,尽力压抑却仍不时带出方言腔调的普通话,以及公示的助学名单。
她本来也没打算藏。
早在决定离开大山的那一刻,她就将自卑自怜、脆弱敏感、怨天尤人这些无益的情绪,收入一个永不开启的潘多拉魔盒之中。
在她看来,比起纠结无法改变的出身,更紧迫的是提升英语成绩。
通过四六级并不难,难的是大学英语。
她研究过A大中文系的学生手册。无论是保研,还是奖学金,都看大学英语成绩。
她靠刷卷子习得的英语,只够应试,开不了口,听力也差,更别提交流。
大学英语课是外教授课,有大量presentation,还有口语考试。
她必须得过英语这一关。
于是,每日清晨六点,她小声起床下楼,站在操场一角,捧着一张A4纸,大声晨读。
A4纸上,是她从NCE3上手抄的英语长文。三日读一课,一天就着录音疏通生词读音,记忆句法,一天将全文流利地诵读下来,再一天记忆背诵。
清晨时分,大学校园尚未苏醒,操场空寂。十月之后,六点尚未天明,操场笼在熹微的淡紫色光彩之中,一切事物的轮廓都是模糊暧昧的。
操场上,唯有早读的祝祺,和一个晨跑的影子。
祝祺偶尔分神,望向晨跑的男生。
她认出来,这是大一军训时,在校门口见过的那个男生。
男生没有出现在中文系开学典礼上,显然是外系的,却跟着中文系一起上课,总坐在教室后排。
教室后排是中文系男生们聚集的地方。这批男生,大多是读了几篇网文,就误以为自己热爱文学。入学之后,发现中文系考高分不易,挂科更难,从此躺平,上课签到后,就在后排开黑打游戏,说些言不及义的废话。
有一次课间,这群男生八卦到了祝祺的头上来。
对这群小康家庭出生的男生而言,真正的穷人是比大熊猫还稀奇的谈资。
此时祝祺正坐在教室前排补笔记,听得一清二楚。
蓦地,她听到一个清越平和的声音:
“她没有你们的条件,却取得和你们一样的成绩,和你们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你们议论她的时候,不觉得丢脸吗?”
不知怎么,她不需回头,便知道是谁。
这些话不是刻意说给她听的,也并不寻求她的感激。
她埋头忙自己的,假装没有听见。
半年过去,她顺利地完成了两次大学英语课堂汇报。
她的发音仍然不够标准,连她自己都自嘲是Chinglish,只是她课堂汇报时从容而又张扬的气度,甜润明快的声线,能让人轻易忽略掉她发音的瑕疵。
英语尚且如此,专业课上,她的表现更为突出。
她聪慧,用功,无比积极,不放过任何展现自己能力的机会。报告、评议、论文,单看页尾的脚注和篇末的参考文献,就能读出她的用心。课后,她逮着机会就和助教与教授交流,粉圆的脸蛋上生了一双盈盈带笑眼,令人生不出厌烦之心。
她不怕有人说她削尖了脑袋往前冲的样子难看,谄媚,投机。
她只怕自己不被看到,埋没进人群中,像埋进故土层层叠叠不见天日的山峦之中。
某日下课,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中文系系主任突然出现在了教室里,点名问谁是祝祺。祝祺讶异地起身,系主任笑:“就是你,才大一,会背《左传》?”
同学们:“……”
怀疑自己少听了几个字。是《左传》,而不是《左传》系年、《左传》节选又或是“《左传》”的名词解释?
这到底是天赋异禀,还是没忘干净啊?!
大一那年,她像一枚新笋,一身泥泞土气,卯着力气,节节破壤而出。
曾经拿她当谈资的男生,开始用充满敬意的语气讨论她,说下学期选课一定要抱紧祝神大腿。
和她一起做小组作业,躺平也有高分。
“尤其是你啊,连川。”有男同学好心提醒,“你同时修两个专业的课,都忙不过来了,还不如找祝神帮忙带带。她人很好的,就算你什么都不干,她也不会找老师打报告。”
连川淡声回应:“不需要。”
第一年,两人从未说过一句话。
偶尔连川晨跑时,经过祝祺所在的角落,衣角带起一阵清爽得恍若幻觉的凉风。
这就是她与连川唯一的际会。
*
大二,连川转入中文系。
不再分身乏术后,连川开始在现当代文学的课堂上有所表现。
他熟悉文论,对诗文敏感,在解剖文本时,常有新解。所作札记文辞清新,思路颖异,篇篇都是高分。
他还加入了南国诗社,在创作之余,会译介一些欧美的小众诗人作品,发表在学校的诗刊上。
大二上学期期末,临近考试周,辅导员让连川帮忙统计学生离校信息。
绝大多数学生都在线上提交表格。连川筛出未及时填写离校信息表的学生,在专业课课间,挨个询问。
逾时未填表的学生之一,就是祝祺。
期末考在即,她无暇看手机,屏蔽了班级群消息。
连川走至教室前排,祝祺身侧:“是祝祺同学吗?”
祝祺抬起熬夜温书到苍白的脸,点了点头。
连川取出表单,公事公办:“为了保障学生假期安全,系里需要统计学生寒假去向。”
祝祺答:“我不离校。”
连川在表单上勾选不离校字样。
假期期间不离校的学生,不必报备假期行程,只需再填写一项紧急联系人,方便系里联系。
祝祺对着打着星号的必填项,久久犯难。
“这一项不填可以吗?我没有紧急联系人。”
“父母,亲戚,总之假期期间能和你保持联络的……”
女生寂然地垂着脸,声息安静,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