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雪堂又问:“‘素三思’是什么?”
华止一本正经道:“三种素菜切成扁丝状混炒,本名‘素三丝’,凌虚道长更名‘三思’以做自省。”
华止说话时,贺雪堂就一直看他,如果他不是被关在这里,如果不是只有一个华止与他相对坐,他根本不会有找华止聊天的想法。可聊上之后才发现,原来华止也是能好好与人聊天的。
这个发现让贺雪堂这两日的心情总算愉快了点,他不由靠近华止,又问:“那你知道外边那个小道童叫什么?多大了吗?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华止轻抬眼皮:“他叫叶子,今年约莫十三左右。”
贺雪堂一惊:“你和他说的一模一样,他也是这么和我说的,不过奇怪的是,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的年纪都弄不清楚。”
华止看向他,轻轻动了下眼睛又移开:“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像殿下一样幸运,叶子是凌虚道长在淮远救济灾民时捡到的弃儿,他那时不会说话,身上没有任何信物,混在灾民堆中,道长将他带回抚养长大,因而并不知具体年龄。”
贺雪堂撑着下巴想,华止竟然对他说了这么多无关讲学的话,这在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看他神情,华止便心知肚明自己所言贺雪堂并没有听到心上,他不再多言,翻开书页准备讲下一堂。
刚要开口,书页一角却被贺雪堂用手压住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贺雪堂整个身体都快倾到他那边,很是好奇地看着他:“为什么华学官你对清风观的事情这么清楚?”
离得太近了,近到华止能清晰看见贺雪堂的睫毛,他上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贺雪堂是那天晚上他被人下药送进眉妩楼……
华止不经意皱了下眉,为自己不该分神的心而皱眉,他压住所有乱了的思绪,如往常平静地回复贺雪堂的话:“自十二岁起,每年我都会来清风观清修一月。”
贺雪堂:“华家教子如此严苛么?”
华止看他一眼:“我是自愿。”
贺雪堂到抽了口气,实在没有想到还有人自愿来清风观,他来了两日就已经快受不了,华止竟然能自愿在这里待一个月。
“为什么?”贺雪堂很是费解。
华止道:“既要明事理、养正气、做君子,就要博采众长、海纳百川,听智者之言,博览世间良书,足迹行遍天下,戒好逸恶贪欢、用心不专。因而来此清修,也正符合我的观念。”
又来了,华止一说这种话贺雪堂就头疼,他讪讪笑着,什么也没说,重新拉开两人的距离,他的手从书页上移开,华止翻开书页,只翻了一下,复又抬眼看向他。
虽然华止也什么都没说,但贺雪堂感觉自己从他眼中看到了四个字。
冥顽不灵。
在清风观中这么苦修着,苦修到第六日,贺雪堂实在是有些待不住,旁敲侧击着问华止,是否听见了顺康帝要放他出去的消息。
听他这么问,华止反倒反问他:“你就这么想出去?”
贺雪堂点头如捣蒜,在他希冀之中,华止摇了摇头:“我没有听到这样的传闻。”
贺雪堂眼睛暗了下去,抓着笔的手用力了许多,他安静了半晌,出神地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容:“我知道了。”
手里的笔松了,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华止刚要斥他用心不专,就见贺雪堂整个人也似被抽了骨头一般伏在了桌上,脸色泛红,几缕头发顺着面容的轮廓流下,像墨水勾画的几笔线条。
贺雪堂又痴笑了一声,低低道:“父皇这次一定很生气,他从没这么对过我。”
华止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跟着贺雪堂那几缕纠缠的头发一起,变得有些烦躁不定。
他闭上眼睛,驱除脑中杂念,再睁开时,眼神又变得澄明。
贺雪堂说:“是不是你们都在骗我,其实……父皇并不会放我出去了,也许我,要在这里被关一辈子。”
每说一小句,贺雪堂的眼睛就暗下去一分,到最后有气无力,只有喘息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如河面上随水起伏的不系之舟。
华止发现自己刚才平复的心又动起来。
他茫然伸出手,在贺雪堂头发上一寸处停住,不知该落在何处。
停了片刻,最后又默默收回。
冷声道:“也许是我这几日一直都住在这里,宁安城中的消息并不灵通,我下午要回太学一趟,可以帮你询问一下。”
贺雪堂一下坐直了身体,睁大眼睛看他:“真……真的?”
华止垂下眼睛,点了下头。
贺雪堂的脸上重新注入光彩,他兀自开心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问:“华学官,你能不能帮我给太子哥哥带句话,就说我很想他,请他快些救我出去。”
华止:“不合规矩。”
贺雪堂静默了一会儿,又问:“那能不能帮我带点糕点……或者带一包梨膏糖也行,我在这里吃也吃不好……”
华止:“不合规矩。”
贺雪堂又沉默了片刻,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对他笑起来:“无论如何,你肯帮我打探消息,我就该谢谢你了。”
贺雪堂不应该笑,华止想,如果他不笑,至少,他不会觉得脑中又乱如丝麻。
…………
华止与太学同僚打听了下消息,宫里确实并未有什么要诏回临江王的口风。
他牵马走在街上,刚好路过太子府。
马忽然停下,怎么训也不肯走。华止想了想,换了方向走向太子府门前。
府前新来的护卫不认识他,拦住他,问他是何人,华止报了名,护卫听闻华止的名字,忙说这就去通传。
华止拦住他,说:“我只是替人传口信的,麻烦兄台转告太子殿下,就说清风观中之人对他很是想念,望他尽早斡旋搭救。”
说完,不待那护卫有所反应,牵马就走。
华止走了一会儿,又走到糕点铺前,门前揽客的告示上金字红纸龙飞凤舞地写着“买一赠一”的字样。
华止摸了摸钱袋,还剩些余钱,便往店里走去。出门时手中多提了一包醍醐酥酪和一包梨膏糖。
不知为何,他心情忽然很好,骑马上山时竟觉得有些云开雾散之感,好似读书时通晓了某个道理,云开月明,一束光照射得浑身通透。
等他重新回到清风观,刚好看见叶子从贺雪堂的房中走出,手中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
华止拦下叶子:“怎么了?”
叶子朝屋里看了一眼,似有点忧心忡忡:“下午本来所有人都要去听师叔讲道,点名时他没在,师叔让我回来找他,我一进门就看见他倒在地上,眉山师兄来看过了,说他烧得厉害,刚擦过身体,药已经在煮了,过会儿拿过来。”
华止想起上午见贺雪堂时他面色泛红,应当是那时就已经在烧了。
叶子又抱怨了一句:“他整日饭也不吃几口,当然会生病了,来清风观清修的纨绔子弟那么多,他是我见过最挑剔最娇气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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