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锦没回永和寺。
今日十五,是她去华阳宫回话的日子。
月英姑姑早在廊下候着,见了她,便转身入内通传。
容锦踏进暖阁,正要依着规矩跪拜,榻上的人眼也未抬,只拿指节抵着眉心,声音是熬过夜的喑哑。
“免了这些虚礼,说正事。”
容锦依言直起身,仍垂着首,字句在舌尖滚过,吐出来时,带着几分谨慎。
“回母妃,宫宴后,纪君世子闭门不出,日日在藏经阁抄录经文。”
她停顿片刻,调整了下呼吸,才接着说:“儿臣听他身边的曹护卫闲谈,说纪世子已修书南阳,催府中尽快将那位有孕的侍妾送来京城。”
蒋贵妃鼻间逸出一声轻嗤,对这等儿女情长之事显然毫无兴致。
“一个妾婢,倒当成宝贝,连驸马都不当。不过也好。他越是在意,就越是软肋。准儿如今病着,本宫没心思听这些腌臜事。你做得不错,继续稳住他,他要什么消息,你便给他什么消息。真真假假,你自己掂量着办。”
这话轻飘飘,像在打发一只还算听话的狗。
良久,蒋贵妃再度开口,声音放缓了些,甚至透着施恩般的温和。
“你也大了。”她终于看向容锦,“等再过两年,风头过去,母妃亲自去求陛下恩典,为你请封郡王,让你出宫建府。届时远离了京城,天高地阔,做个逍遥王爷,你也不必再担惊受怕。”
她抬起手,似乎想抚上容锦的肩,指尖却在半途顿住,最终只用那枚嵌宝的金护甲,隔着衣料冷冷地碰了碰她的衣角。
“母妃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些。”
“也算全了我们母女一场的情分。”
出宫建府?
这种许诺容锦自然不信,但面上不敢露出半分。
她伏下身,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声音都带着哽咽:“儿臣谢母妃成全,定不负母妃厚望。”
蒋贵妃对她这副模样很是受用,语气松动下来:“起来吧,地上凉。”
容锦听话起身,抬袖揩了揩眼角,那里并无泪水。待情绪平复,才再次开口:“母妃,儿臣方才听月英姑姑说,准弟病了?”她问得小心,“儿臣自幼也常生病,知道病中滋味最是难熬。不知准弟如何了?可肯乖乖喝药?”
一提到容准,蒋贵妃方才还强撑着的端庄瞬间垮塌,流露出为人母的忧心与无力。
“别提了!那孩子犟得很!太医开的方子,一碗碗地端进去,又一碗碗地打翻出来,谁劝也不听!”她叹着气挥了挥手,像耗尽了力气,“也罢,你既有心,便去瞧瞧他吧。你们自幼感情亲厚,兴许你的话,他还能听进去两句。”
“是,儿臣明白。”
*
偏殿离华阳宫正殿不远,只隔着一道抄手游廊。
平日里随身伺候的宫人,此刻都远远缩着,交头接耳,谁也不敢往里多看一眼。
这便是天花。
能将金尊玉贵的皇子,一夜之间变成无人敢近的瘟神。
容锦的脚步没有停。
她推开殿门,一股混合着药渣的苦、汗液的酸和久未通风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
殿内一片狼藉。
地上是打翻的药碗,褐色的药渍在地毯上蜿蜒开,像一道丑陋的疤。桌案上,平日里容准最爱摆弄的九连环、鲁班锁,此刻蒙着薄灰,东倒西歪散着。
那个本该被锦衣玉食娇养着的小小少年,此刻蜷缩在床塌的最深处,只露出一个发顶。
门轴转动的轻响惊动了他。那团小小的身影动了动,猛地弹坐起来。
看清来人是容锦,他眼里刚燃起的星点光亮,顷刻间被更深的慌乱扑灭。他手脚并用地抓过锦被,把自己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
隔着厚重的被褥,传来他带着哭腔的喊声:“皇兄别过来!太医说天花会过人,我不想害了你!”
这句话,让容锦的心口骤然一缩,紧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前世。
那时,容准也是这样被孤绝在此,人人自危。连向来视他为珍宝的母妃,也只敢命人送药,从未亲身踏足。宫人私语,说天花凶险,沾着就没命。
可她曾在一本民间杂记上看过,出过痘的人,不会再染。
她不知真假,只知道,不能让他一个人。
于是她日日守在殿门外,隔着一扇门板,陪他说话,给他讲外头听来的趣事,听他病中细碎的呜咽。
她守着他,熬过了那最凶险的七天七夜。
直到太医说,九殿下已经大好了。
怀着这份笃定,容锦一步步走向床塌。
“皇兄!你别过来!我叫人了!”被褥里的声音抖得更厉害。
容锦不理会他的叫嚷,在床沿坐下,然后伸出手,将被子从他蒙着的头上,一点一点地拉了下来。
被子下,容准那张精致的小脸烧得通红,额上、颊边都起了红疹。他紧闭着眼,长长的睫羽湿漉漉地粘连在一起,仿佛只要不睁眼,就能将她隔绝在病气之外。
见他如此,容锦眼眶发酸,用手背取探他的额头。
滚烫的。
“傻子。”她低声说,嗓音发涩。
那带着凉意的触碰,让紧绷的容准浑身一震。
他终于睁开眼,眸子里盛满了惊惶。可当他对上容锦安切而温暖的目光时,那份被抛弃的孤零与畏惧,再也支撑不住,化作了再也忍不住的委屈。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浸湿了锦枕。
他想说话,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断续的呜咽。
容锦什么也没说,起身从一旁水盆里拧了块帕子,再回来时,用温热的湿帕,一点一点为他擦去脸上的泪痕与额角的冷汗。
直到容准抽噎渐渐平息,她才重新坐下。
“皇兄……”容准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望着容锦,眼里是孩童面对未知时最本能的害怕。
“我会不会变得很丑?脸上长满麻子,母妃和父皇,还有你……就再也不喜欢我了……”
容锦擦拭的动作停了下。
她放下帕子,伸出指腹,轻轻碰了碰他颊上新起的红疹,那触感仿佛不是病灶,只是脸上上一点无伤大雅的瑕疵。
“胡说。有皇兄守着,阎王爷也带不走你。”
她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得像在起誓。
“你忘了?你六岁那年顽皮爬树,摔断了腿,所有人都说你会变瘸子,最后不也好好的?这点小病,睡一觉就过去了。”
她看他仍是泫然欲泣的模样,唇角牵动,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
“至于变丑,你再丑,也是我弟弟。”
这句话仿佛一剂良药,驱散了容准心头盘踞的阴翳。
他吸了吸鼻子,眼泪却还是止不住。
高热与连日的惊惧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此刻心防一松,一股浓重的倦意便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也渐渐模糊。
在他彻底睡过去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住了容锦垂落的衣角。
“皇兄,我好想你……”
偏殿内,灯火燃尽半盏。
烛光摇曳,将容锦趴在床沿的身影拉长。
她不知守了多久,从黄昏到深夜,殿外的更漏敲了一遍又一遍,她亲手为容准换了三次浸湿的额帕,试了两次药温。
少年的呼吸从最初的急促滚烫,渐渐变得平稳悠长。
容准睡得极沉,攥着她衣角的手却丝毫未松。
她侧过头,就着昏黄的光,细看他烧得泛红的睡颜。
这张脸,她看了十几年。
从一个咿呀学语的奶娃娃,长成眉目初开的少年。
可她好像,从未真正看懂过他。
他是什么时候,对自己生出那份不该有的心思?
是他十四岁那年么?
京郊别院避暑。午后天热,她贪凉,独自一人在后山的池子里泡了许久。待她披着湿漉漉的中衣回到寝房,正要换上干爽衣物时,房门被毫无预兆地撞开。
那时的容准,身量才将将抽高,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单薄。他咋咋呼呼地闯进来,嚷着“皇兄,我寻你半天了”,声音却在看清她时,戛然而止。
她记得他当时的眼神。
先是错愕,茫然……
然后是她惊惶的呵斥,和他慌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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