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的运河码头,车马喧腾,人流拥挤,大小船只桅杆如林,挤挤挨挨地泊在晨雾里。
缆绳被抛进水,船工们喊起了号子,船头摩擦着岸石撞出声响,夹杂着高高低低的送别话语,货船和客船先后起航了。
码头的送别之景变得模糊,船只吃水深深,缓缓挪动着,犁开了运河一路南下,往江南浏家港驶去。
此次远洋,筹备数年,船队规模堪称空前。
除了从皇京出发的这支主力,还有从沿海各卫所抽调的精干水手,他们分别再从各地码头出发,最终与皇京船队在闽北太平港汇合。
若此番内河近海的航程一切顺利,等到北风起时,船队方能从太平港正式远航,届时,已是十一月的光景了。
船上的规矩,早在登船前便被反复申明,在到达闽北前,男女分船而居,界限森严。
秀秀一行人是以厨娘、郎中等名目招募上船的,算是有手艺的司职船员,并非最低等的粗使杂役,故而待遇稍好,住四人一间的小舱房。
房间虽也狭窄,仅容四张窄塌,一桌一柜,却比那十数人挤在一块的通铺要好得多。
张家消息灵通,张绪放心不下未过门的媳妇和自家小妹,早早便使了银钱,上下打点。
因此,吴碧秋,张纭,秀秀以及叶文珠,四人便顺理成章分到一间房里住,好歹有个照应。
船上的日子,初时让人紧绷。
管事的是几位从宫里出来的嬷嬷,时常板着脸,宫里的规矩一套接一套,训起话来更是不留情面,个个都瞧不上宫外的人。
每日晨昏定省似的点卯、学习船上的简要规矩、聆听训导,是少不了的。
可出人意料的是,除了这些形式上的拘束,实际的活计,却并不多,甚至可称清闲,似乎招募她们来,也并不是为了打杂干活。
秀秀原以为上了船,要在摇晃的灶台前头应付数百人的饮食,定是忙得团团转,谁知船上厨房分工细,洗切剁砍、烧火刷锅这些粗重活,自有杂役去做。
她连同另外一起从皇京招募过来的厨娘们,被指派的,多是些需要手艺的细活,调酱汁、看火候,或是做些点心。
时日一长,秀秀便也从紧绷中放松下来。
平日里,她总偷闲看看沿河的景致,离了皇京的巍峨城墙和密集屋舍,天地骤然开阔。船队昼夜不停,桨橹咿呀,景色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换着。
越往南,水越清,山越多,河道越忙,有时她能看见周允在的那艘船,能看见那艘船上的人,但是看不见他。
秀秀想起出发那日,在人群里,一眼便瞥见了他个高身正的身影,最后四目相撞,一时间好不尴尬,她便匆匆上了船。
她知道,那些未说出口的,或许再也说不出来了。
万事万物讲究一个机缘,有些话只能在特定的时机才能讲,过了村便没店。
若是想再开口,得等,等下一个无可救药的跃动,等下一个前所未有的膨胀,而且须得是两颗心都如此,方能说出那些深深的话语。
这不是由她定的,这些事情是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时候,便写在良心里的规矩,世人心照不宣。
她不知这样的机缘在何时何处,只有等。
每当想到这些,她心里犯难,看来看去,再好的景儿,也成了平平无奇的茫茫河水。
于是,秀秀便跟姊妹几个开始变着法儿找些消遣。
不等到九月,话本子便已被翻得起了毛边;九连环也早已解开;船上不稳,绣不了花样,只好打络子玩......
兴致索然。
唯独张纭,她有的是趣儿可找。
巫祝这身份在船上颇为特殊,平素清闲,只在每月朔望及航行中的重要节气、祭祀时才需主持仪式,故而大多数时候,她都和叶文珠一起,在账房里帮着处理些文书、核对些简单的交易账目。
船行期间,账目往来不多,两人过得最为轻松惬意,常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些闺中闲话。
这日夜里,几人已经躺下,尚未睡着,正一言半语地说着闲话,张纭靠在榻上,终于忍不住,撑着胳膊坐起来,瞄向了对面榻上的叶文珠。
“文珠,再讲讲你表哥呗?”
叶文珠耳朵早已被“表哥”二字磨起了茧子,闻言她连眼睛都没睁,嘟囔道:“他有什么好讲的?”
“哎呀,说说嘛!”张纭索性起身挪到文珠榻上,蹭着她不撒手,“反正也睡不着,多无聊呀!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平日里除了去锅坊铺子,还做些什么没有?”
一连串的问题被张纭接连抛了出来,吴碧秋听见了,扭头看一眼秀秀,见她仍阖着眼假寐,便也安静躺着不出声。
叶文珠被缠得头大,叹了口气,终于睁开眼,半撅着嘴,问:“纭儿,你一下问这么多,叫我怎么答嘛!”
“那就一个一个来!”张纭立刻接话,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叶文珠拿她没办法,只好把张纭赶回去,又重新躺下,想了想,慢悠悠说起来:
“他喜欢下棋,有时候能自己对着棋谱琢磨半天,也不知道看些什么,但是李聿说表哥的棋艺在皇京都排得上号。”
“还有呢?”张纭追问。
“还有的话,便是摆弄那些冶铸的玩意儿了。”
“听起来果真是无趣,”张纭摇摇头,又问,“那讨厌的呢?”
“讨厌的......”叶文珠顿了顿,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他讨厌作画,提起来就皱眉。”
秀秀听见这话,腾地睁开了眼。
又闻叶文珠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爹和我说过,表哥少时学丹青,把先生都给气跑了。那可是姨丈头一回打他呢!”
这话勾起了张纭极大的兴致,她立刻问道:“为何?可是画得太差,朽木不可雕?”
“差?”叶文珠的笑声更憋不住了,肩膀跟着抖动,“恰恰相反!先生说,表哥丹青天分极好,一点便透,笔触灵气十足。”
秀秀暗自肯定,这话没错,周允是有绘画天分,她也这么觉得。
可下一瞬,叶文珠却说:“可是......”
“可是什么?快说呀!“张纭急得催她。
“可是,他只喜欢画王八!哈哈哈哈......”叶文珠笑出声来,又怕惊扰到隔壁,忙捂着嘴,声音闷闷的。
秀秀愣住了。
叶文珠继续说:“先生教他画山水,他说‘山会塌,水会流’;画花鸟,他说‘花会谢,鸟会飞’;教他画人,他更是一脸嫌弃,说‘人最麻烦,说走便走’。”
“先生问他到底想画什么,他提笔就画了一只伸脖子瞪眼的大王八!还说,‘王八好,硬壳长命’,从那以后他便只画王八,气得先生吹胡子瞪眼,最后先生临走前,还和姨丈说表哥志趣殊异,他教不了!先生一走,姨丈便请了家法!”
言罢,张纭便跟着笑起来,另一旁吴碧秋也忍不住“哧”地一声,接口道:
“提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如今慈幼堂挂的那副画正是只王八,还是堂主特地向周大哥请的画呢。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