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怪事自半月前开始。
先是府中小厮打水时,听到井中有些怪异声响。
分明是平静无波的水面,却从中传出“哗哗”的水声。还有断断续续,似有若无的“吧嗒吧嗒”的声音。——像有人穿着浸满水的鞋子,在石板路上走动发出的声响。
小厮被吓个半死,不敢再靠近自家水井,只好向邻居借水。
可是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南坪城家家户户只要听到周府的名号,皆闭门不见。
没办法,只能仍用井水,趁没声音的时候,多打些出来存在水缸里。
如此过了三五日,周老爷晨起饮水时,却喝到异物。
吐出一看,是一弯惨白的人指甲。
周老爷急得脸色焦黄:“我找了清水巷里擅掷杯筊的白姑娘,想问问这事。她就叫我别靠近那井。可是井里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到半夜,鬼哭一样,府中人都吓跑了大半!”
方奕然忙宽慰他:“员外莫怕。既然我们来了,又有子虚道长相助,管他是鬼是妖,定能拿下。”
谢珣听着,忽然问道:“员外,白姑娘为您卜算,收了多少卦金?”
“二十两银。”周老爷长叹一声,“白姑娘为人掷筊占卜,不过三五十钱。收我二十两,恐怕对我有所厌恶。”
并非如此。
占卜者讲究业力。所占事越重大、越凶险,相应便要收受更多酬金,否则便会背上求卦者的因果。
这些话不宜对周员外讲。
谢珣便岔开话题:“不知,您所说的白姑娘,是否平日爱去隆福茶楼?”
周老爷点头道:“正是。仙长原来认得白姑娘么?”
谢珣微微颔首,维持仙风道骨:“有过一面之缘。”
何止一面之缘。他袖袋里还装着人家送的《恨海情天:须弥山顶不为人知的禁断恋情》呢。
可周老爷到底是生意场上浸淫十来年的人精,并不被谢珣带偏,又问:“仙长方才问,酬金几何,有什么深意?”
谢珣无法,只得实话实说。
周老爷面色白了一白,倒显得没有那样蜡黄了。
“我究竟做了什么,有人要索我的命?——不,不不不,难道是,我家里有什么东西?是不是,是不是井里?井里,有东西要爬出来了——”
“员外莫急。”方奕然眼见楞头师弟将人吓得够呛,赶忙救场,“我这师弟平日里痴迷命理占卜之术,说的话难免有些过度。再说,像那些关乎性命前途的风水局之类,哪个不是千金之数?员外尽可宽心。”
苏雪柳也道:“有我们在,就算有什么妖魔鬼怪,也能尽数收服!”
方奕然并苏雪柳二人好说歹说,总算赶在天将擦黑的时候将周老爷劝进房中歇息。
两人一左一右,双眼瞪如铜铃,就在房中、周老爷跟前守夜。
而谢珣同子虚真人分在一处,做房门外石狮子,准备守株待兔,只等入夜后鬼怪现身,将其一举捉拿。
四人内外分工,气吞山河,小小一间卧房围得如铁桶一般。那架势看上去,别说什么妖精鬼怪,就算是黑白无常前来索命,也能被四人一人一脚踹回奈何桥边,脚朝天,头朝地,直筒筒栽进孟婆汤碗之中。
谢珣坐在房前阶上,望向周府东北角小院。
发出怪声的水井正在其中。
阳宅之中,东北为艮位。艮为山之象,属土,克水。
不该放水井。
否则水土相冲,阳宅东北角落陷。轻则家宅不宁,重则……鬼魂进门。
东北角,又叫做鬼角。
周老爷并非完全不信鬼神之人。可是他精心布置的宅邸,却犯了风水上的忌讳。
周老爷真的……对此全然不知吗?
日头落下去了。
倏忽之间,夜色严严逼压过来。远处移来大朵雨云,昭示着这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
子虚真人燃亮房门口两盏灯笼,也在石阶上坐下。
二人相隔几尺,被一同笼在灯火光晕里。
谢珣低头,打量手掌。顾停舟长了副好手相。脉纹清晰,生命线绵长。根本没有早死之相,可生气却如此细弱,全然不似活物;与此同时,又是地府判官亲口直断的“新死之人”。
顾停舟,究竟是什么人。
在判官书房时,听见一声天摇地动般的巨响,又是什么?
那判官手掌中,金色的眼睛……
他见过。
似乎是于一处昏黑所在。是夜里?还是格外昏暗的房间中?
想不起来。全无头绪。
夜风渐起。
谢珣人在风里,听出树叶婆娑之声。天地是如此空旷而准备就绪。
他忽然很想练刀。
在徐商临门下习武时,谢珣有一门功课,叫做“循痕”。风的流动,水的流动,天地间气韵往复流转,皆有其痕。感受这种痕迹,再出刀,便能与天地共通,劈风断水如振落叶。他学武之时几乎所有招式一点即通,却始终练不好“循痕”之术,为此没少挨剑鞘。师父说,是他的心不静。自尊心太重,无法忘我,便失去对天地的敬畏。
倒也无可辩驳。
为复仇而学刀,发心已落下乘。
可是除掉那些,他其实很喜欢练刀。第一次能用五尺的长刀劈断一根发丝的感觉是那么好,在世间缥缈的风里,总算有什么东西可以握在手中,永不失去。
谢珣总想刀法再精进些。可惜鬼刀之主一旦动用刀兵,便会加重杀意。
所以也只能想想,在心中琢磨招式。
顶多,平日同徒弟对招时,拿树杈子比划几下。
“这位仙友,如何称呼?”
子虚真人忽地唤他。
谢珣一怔:“……我姓顾。”
又忆起仙门礼节,再道:“逍遥门,顾停舟。”
“顾兄。”
子虚真人冲他一点头。举止得宜,神色疏淡。
“顾兄一直不肯直视在下。是否因为我相貌太过丑陋,惊扰顾兄?”
“没有。”谢珣只好依言看过去,眉头微蹙,有疑惑神情,不过最终只道,“……抱歉,是我失礼。”
映在眼中的,赫然是徒弟的脸。
他化名为“子虚真人”,周身气息收敛,空明剑变作木头拂尘,一张脸却未加伪装。
瘦了。
他来南坪做什么?
纪川侧过头望向谢珣。四目相对。谢珣想或许这是某种正统仙道礼仪,然而夜风吹动发丝擦过脸颊,却带来一种隐约的动荡感觉。
风吹得纪川眼中灯影摇晃。
谢珣默了默。
他透过纪川眼中半明烛火,看见了须弥山上灯影弥漫的往日。
*
纪川刚被他带上山时已经十岁出头,却不识字。
这孩子到底因自己而沦为孤雏,谢珣不能放任他长成一个文盲。
于是改了从前神使冥思的茶室,充作书房。白日带他练剑修行,晚间押着他写字读书。
纪川恨他,也怕他。
但这孩子是这样的一副秉性——愈害怕,愈要战胜、征服。
有时他收拾完厨房炉灶,推开书房门,劈头便迎上一只飞射的砚台。单手接住砚台放好,再抬眼,纪川站在书桌后头,也不隐匿身形,只是怕得发抖,面上泪痕未干。
——眼泪倒不是吓出来的。是吃他做的饭菜吃出来的。
谢珣下厨房的成果,往往微妙地介于焦炭、生食和毒药三者之间。能吃,并且吃了不死,只是味道很难以常理想象。
纪川每次一吃就哭。边吃边哭,边哭边吃。
这些东西真是天上天下独一份的难吃,但不吃又会饿死,两害相权取其轻。纪川年纪尚幼又大字不识,这点道理尚且懂得。
后来纪川迅速成长为一名兼采九州菜系众长的厨房圣手,大概与此段惨痛经历脱不开关联。
这厢,纪川眼见谢珣搁下砚台,绕过桌案朝自己走来,大叫一声:“你杀了我吧!整个师门都没有了,都被你……”
谢珣不理这些。
径自收拾书桌上被弄乱的笔架书册,吩咐道:“先把今日二十个大字写完。”
“你准备什么时候杀了我?你是不是要慢慢地、一刀一刀杀了我,就像……对待父亲那样!我不怕你。若你不杀我,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为父亲和师兄们报仇血恨!”
“嗯,我不杀你。”
谢珣铺开宣纸,压上镇石,摆齐笔墨,架好临帖,将纪川抱上椅子——小孩子嘴上很硬,其实已怕得动不了了。
纪川被他这一抱,眼神都吓得散掉,只握了双拳,不停喃喃:“我要报仇……我要报仇的……”
“听到了。”谢珣听他声音不对,伸出手去捏了他脸颊,迫他张嘴。
果然已经出血。
“牙齿别咬那么紧。你光咬牙,又不能把我咬死。”谢珣见他泪光闪烁,十分难过的模样,忽地又道,“他们……对你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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