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千里回去想了整整两天,愣是没想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是个小妾。
如果说是认错了,王守忠又确实见过他扮樵夫;如果说没认错,自己这丈二高的个子到底哪里像个呜呜嘤嘤的小妾?
再说得是什么样的“老爷”才养得起自己这个妾?
“大王是在想那位傅母①的事吗?”辘辘而行的马车里,云梦泽坐在轮车上,手指摩挲:“顺德殿下聪颖异常,贺傅母必不会忘。”
此刻他们一同坐在前往贺家的马车上,要去赴中秋月宴。
云梦泽将手中烫金的墨色请帖展开:“此宴非比寻常,所有文武重臣,乃至关内十二世家都会到场——大王你看,他们是怎么称呼你的?”
“平宴郡王?”霍千里修长的手指按住请帖的缎面,好笑道:“这老家伙竟然还记得我那个爵位,也是不容易。”
世家子弟最是排外,更何况霍千里份属敌人,但贺太师用先帝亲封的爵位定义这位蛮王,众世家竟然也不知该如何挑错。
云梦泽微笑道:“大王乃顺德公主之子,封个郡王本就理所应当。”
请帖缎面的触感有些熟悉,那乌布明明通体漆黑,却光润如水。前日夜里,小神婆穿得好像也是这个料子。
不过,好像还是那日在祭天台上,她穿亮堂点的颜色更好看。
云梦泽:“大王?”
霍千里回过神来:“梦泽兄就不问问,我要找那老傅母问点什么?”
他们之所以前来赴宴,一是为了要贺太师的答复,二是为了一个女人。
一个年过花甲,曾给两代和亲公主做过教养傅母的女人。
云梦泽叹道:“进长安时大王‘失踪’过一阵,应该就是为了查找此人踪迹。她……住在贺家。”
这位傅母姓贺,年轻时教习过公主暮葑,也即霍千里的生母顺德公主;等到年老的时候,下一代的帝姬暮柏也要和亲,宫里一事不烦二主,就让这位傅母一并教了。
帝姬出嫁后,这位傅母便送回贺家荣养,得以安享晚年。
云梦泽叹道:“这是大王家事。”
“呦呵,梦泽兄还知道跟我客气呢?”霍千里嘿然笑道:“我那个老爹,以前常打我母亲,说她有个荆人相好。”
云梦泽无奈道:“属下真的不想听。”
“啧,闭嘴。”霍千里盘膝道:“我呢,本来不信,但我母亲临终前确实叫过一个男人的名字。我想着要是能找到这老小子,就抓去给我母亲磕几个头,也算了她心愿——就是不知道这傅母与我母亲够不够亲近,知不知道这小子在哪。”
云梦泽只得问道:“此人叫什么?”
霍千里敛眉:“姓云。”
云。
十四岁的少年浑身浴血,杀回父族,他跪在奄奄一息的母亲床前,只来得及听到一个云字。
这位年轻的和亲公主只剩下一丝生气,全藏在了乌黑的眼睛里,她朝着虚空伸出白皙枯瘦的手指:“云赤……你怎么还不来接我呀?”
那是康德公主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没有叫她远在天边的亲人,更没叫她以之为傲的儿子,而是叫了一个霍千里从没听过的名字。
“难道还是属下的本家?”云梦泽将自己那些个糟烂的亲戚回想了一遍,搜寻无果,叹了一声:“康德殿下在京中长大,咱们还是在这边好好找找吧。”
马车辘辘驶进辅兴坊,出来迎接的家主们见了这来势汹汹的架势,脸上的表情那是一个赛一个的精彩。
霍千里赴宴,十八大将带了六个。这六位将军骑着高头大马护住马车,每个后面都带着几十号人。
“姓霍的这是赴宴还是找茬?”永昌侯愤愤不平,假发都气得翘开了边:“贺兄何必请他!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贺太师摆手:“你若怕,便回去。”
永昌侯登时怒了,但又万万说不出“不怕霍千里”这种谎话来,憋了半天才道:“反正现下暮三好也来了,我怕什么?大不了再叫咱们那位殿下请个雷便是了!”
说话间,高大魁梧的匈奴士兵已经簇拥着马车浩荡而来,贺太师神色如常:“恭请平宴郡王。”
马车帘子掀开,里面却并没有什么霍千里,只有一个文质彬彬的瘦弱青年。
云梦泽拱手笑道:“兖州云氏,云梦泽。”
众人知道他是蛮人军师,不情不愿上前见礼。贺太师眸光在空荡荡的车厢中一转,眉头微不可见地蹙起:“郡王没来么?”
云梦泽沾染了他家大王的厚脸皮,十分自在地滑着轮车进门:“郡王有些私事,稍后便到,贺世叔招待我一人便好。”
*
贺太师敢指天发誓,云家小子说霍千里去办私事的时候,他绝没想过这个私事是在自己家里。
贺傅母一个快七十岁的人了,双手紧握站在爬满青藤的山墙下,眼风控制不住地想往身后扫,神情十分紧张:“你,你真是霍贼?”
她话一出口就意识到错了:“不不,我是说,你真的是康德殿下的儿子?”
霍千里并不在意:“我是蛮子,长得凶,不像我母亲。”
贺傅母眼圈红了。
“老奴不知云赤是谁。”她领着霍千里走出自己的偏院,指着地上的一个石箱道:“但康德殿下还有些书册留在我这里,上面有一些她的批注,你若想留个纪念,就拿去吧。”
霍千里默然片刻,蹲下身来,看到石箱的边角处刻着几朵四瓣小花,姿态舒展,十分灵动——此花名“葑”,是母亲的名字。
贺傅母道:“走吧,我儿子儿媳也住在此处,你,你在这里很不方便的。”
霍千里没有多说。
他拿了书册要走,却突然听见贺傅母身后的房间里传来幼童的哭声,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似乎十分痛苦。
里边还有个年轻女子哭着在劝:“宝儿乖,喝了药好好睡,以后还会看见阿娘的。”
霍千里眉心一蹙,往里迈了一步:“可是家里有什么难事?”
他盘算着,贺傅母将母亲的东西留了这么多年,也算仁义,倘若她家真的遇上什么困难,自己出手帮她解决了就是。
可他踏前一步,胸前却多了一把刀。
“蛮贼作甚!”贺傅母惊慌失措,应激般拔下了头上的簪子,握刀一样对准了他:“霍贼!你祸害了长安不够,还想伤我孙儿吗?!康德殿下忠君爱国,你,你不配做你母亲的儿子!”
这是霍千里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在大荆百姓心里,自己只是一个万恶的魔。
他好似当真被这可笑的威胁吓住了,既没有发怒,也没有像平常那样开个玩笑,只是安静地走了出去。
贺傅母心惊胆战地挡住偏院门口,直到确认他离开才回了屋。屋里,她的儿媳抱着昏睡的孩子哭泣,贺傅母便叹了一声:“时候到了。”
贺傅母的儿媳哽咽道:“母亲不必说了,我明白的。能为天子挡劫……千载史书之上,必有我儿名讳。”
贺傅轻声一叹:“你放心,前日夜里,樱殿下已经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何事,定会极力保全宝儿性命。”
贺家儿媳点点头,抱着孩子走出门去,她一路走出角门,耳听着更夫敲过未时三刻的梆子,将熟睡的孩童放在了门外右手边第四个石箱之内。
这箱很大,且留有气孔,别说是个孩子,就是装个成年人也绰绰有余。
孩子安静地睡着了。
*
贺家女眷的宴席角落,漏刻②滴答一声划过未时的第三道刻痕,坐在宴席正中的暮樱手心微麻,手中的小金樽洒了满身。
惊鹊呀地一声:“殿下脏了衣裙,咱们去换一身吧。”
暮樱颔首起身,满园女眷都跟着站了起来。她温和地往下轻轻一压手掌:“本宫片刻即回,不必多礼。”
梆子已经敲过,暮樱的脚步看似稳重,实则很急。今日这场虽是中秋宴,却根本没人打算认真看月亮,暮樱也一样。
她是来“换皇帝”的。
这几天她先是找太医坐扣,说阿庑得了满脸的红疹不能见人,而后让王守忠秘密地将他带出宫门藏在长安某处。
但正如阿庑所说,国不能一日无君,她此来赴宴,正是为了将贺傅母家的小金孙带回去暂时顶上一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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