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七没有再说下去,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自己还是无法平静地提起当年之事,哪怕面对这个面目和善又与自己有同样遭遇的郎君他其实是很想对他说一说的。这些年,他从未有人能说一说心里话,只能在心中反复咀嚼无边的悲哀苦痛,那感觉不啻于凌迟。
白阳来明白马七的感受,哪怕他并未说的太清楚,但他的泪有多苦白阳来想象得到。
两人在章余庆等人背后的一隅之地,于火光与喧闹之外被夜幕下的风吹了个透心凉。白阳来不再问,只是默默地给火堆添柴,马七一口咬下裹着咸香鸡蛋的面饼,面饼香软,像……像多年以前家里的味道。马七吃了半张饼,定了定神说:“那两个印章,一个是湖州兵器库的,一个是湖州军府的。”
他吃完了手里的食物,带着绝望的音气恶狠狠地说:“我现在也还能做,我能做得更好,可惜,我没处使。”
他转向白阳来,一半希冀一半绝望地说:“我不知道他们跟湖州军府是什么关系,那些人通身的形容一看便知是常年在草原行走的,不像是军伍之人,他们跟我们一样用马车拉货,不过他们的马比我们好,还剪了鬃……”马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他看着白阳来,看了许久,他自己没有察觉,他以为自己只是看着,其实白阳来见到的他是对着自己一直在哭,无声地哭。
马七许久没有如此激动,竟然哭得晕了过去,白阳来将他安置好盖上了毡毯。吃完了饭的众人渐渐安静下来,除了每个商队负责值夜之人大都开始休息了,章余庆也被罗高川他们送回了自己的商队。
白阳来负责上半夜的值守,他靠坐在马车上,看着星月之下辽阔的草原,想着自己的心事。
说不得冥冥之中自己的仇真的到了要了结的时候了,竟然一下子让他得到了这么多的线索。多年以前有人让马七做了两枚假印章,身戴同种纹样腰牌的人杀了他的小羊;草原上在山洞中存粮食存兵器的神秘势力,他们之间有关系吗?如果有的话,那可就太好了。
白阳来无数次想若是找不到仇人、若是找到的时候仇人已死,自己今生今世都报不了仇可怎么办。不论他想多少次都不能劝服自己,他不接受除了报仇成功之外的任何结果,他无数次向上天祈祷,让他找到仇家,让他的仇人无论如何不要死在自己杀他之前。
第二日一早,所有人一同起身、用饭、整装,在此期间白阳来他们的动向一直被有意无意地注视着。
罗高川举着自己的鸡蛋不知当吃还是不当吃,他歪着身子悄声问罗影:“我感觉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罗影肯定道:“是的,他们都在偷偷看我们。”
罗高川不解:“我们怎么了?露馅儿了?”
隋得远出现在他身旁道:“你才露馅儿,我可是正经行商。”
罗高川举着鸡蛋站直了身子教训他道:“你说话过过脑子吧,咱们是一块的,我露馅那不就等于你露馅儿?你要是正经行商,那我也是!”
隋得远眼皮一耷拉“啊呜”一口将罗高川举着的鸡蛋一整个裹进嘴里,然后扭头就跑。罗高川大骂一声开始追他。
白阳来跟马七说好让他跟着自己的队伍一起进城,隋得远就被罗高川一脚踹在了两人面前。隋得远嘴里“呜呜呜”加紧咀嚼着香喷喷的鸡蛋,罗高川从后面一个飞扑坐在了他的腰上,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隋得远还是努力地把鸡蛋咽了下去。
罗高川坐下之后干准备爆锤隋得远就发现白阳来与昨晚给他们做文牒的马七正站在前方,他嘿嘿嘿地跟两人打着招呼,同时手下不停,抓着隋得远的发髻将他的脸摁在地上摩擦了几下,算是给自己的鸡蛋报了仇。
马七见到这一幕颇有些尴尬,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对着白阳来欲言又止,白阳来善解人意地道:“让马七叔见笑了,年轻郎君们私下里的恩怨,我一概不理会。”
马七心想,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年轻郎君。
白阳来其实从未觉得自己年轻,他心里总是感觉自己已经很老了。
进城一切顺利,章余庆很慷慨地将白阳来介绍给了自己相熟的商铺掌柜,反正他卖的是丝绸,白阳来卖的是茶,不相冲犯。只是有些贩茶的行商见此颇为不忿,章余庆笑呵呵地说:“别跟我这儿摆脸色,当我怕你是怎的,有本事你也卖就是了,他卖茶你也卖茶有何不可?跟着人家不交钱得庇护的时候怎么不是这个脸色,如今到地方了嫌人家有生意了?你也配!想着点儿白郎君随从身上的刀,脸色给我摆正了再来说话!”
白阳来他们自然也知道有人觉得自己抢了他们的生意,对他们不满,不过都进城了,谁还在乎这些,众人都摩拳擦掌准备开始探查任务。
白阳来一路看过来,这泼岩麻王城,虽然此时他们所在的是外城但这里竟然与中原大城极其相似。章余庆看他们意外的样子不禁哈哈哈地笑起来:“没想到吧,这里就是中原城镇的样子。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觉得意外。建立王城的双翼狮王对中原文化可说是非常仰慕,从他开始,泼岩麻族内就开始学说中原官话,就连他们的朝廷和官制也效仿咱们,泼岩麻朝廷最大的文官称作丞相,这不就是咱们中原前朝所用的称谓吗。”
白阳来点头称是:“双翼狮王的许多故事也在中原流传甚广,我虽惊诧他将王城建成这样,但却听过狮王‘八卦阵’的故事。”
章余庆说:“你是说王城之外那个‘金刚八卦阵’?”
白阳来说:“正是,章郎君也知道?”
马七在白阳来另一边说:“他当然知道,他第一次去看的时候还差点儿被抓起来。”
章余庆不好意思道:“嗨,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了。那时候的八卦阵是真好看,要是现在,那真是没什么看头了。”
这话听得白阳来心中一动,他默默与罗影对了个眼神,同时问章余庆:“章郎君此话怎讲?”
章余庆说:“我当年也听过许多狮王的故事,当年刚来的时候见这座城修建得就像中原大城一样真是又意外又觉得亲切,我知道王城之外有个八卦阵,我没见过八卦阵啊,就想去看看。那时候八卦阵之外并没有卫兵把手,我就想到在那阵前走走看看,不知从哪里出来了两个人就要来抓我,还是马七叔替我一阵分说给了些银钱才免了一场祸事。”
白阳来说:“原先八卦阵没有卫兵把守,现在有了?”
马七说:“现在的八卦阵早已不是当年的八卦阵了,以前不需要卫兵,那阵就是最好的护卫,现在,八卦阵废了,有卫兵又有什么用。”
章余庆隔着白阳来对马七说:“你看你这话说的,白郎君更听不明白了。”他对白阳来道:“你第一次来,这些先不急,咱们先把货物卖了再说别的。”他安排道:“我认识的那个掌柜,主家是住在王城里的大贵族,出手阔绰,等咱们拿到了银钱痛快吃酒的时候我再与你细说。”
白阳来只得道谢,跟着章余庆先去卖茶叶,他在拐弯时回头,队伍中已经没有了罗影等人。
在外城居住往来的人不少,尤其是开铺子的甚至以汉人居多,看着这里热热闹闹的样子,仿佛五座卫城已被攻下的事情对他们没有丝毫影响,这不禁让白阳来感到奇怪,但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他只得先在心中按下这些想法。
茶叶交易进行的很顺利,有章余庆的面子、白阳来的气度以及来自燕家的上品茶砖,那掌柜的甚至没等白阳来报价便给了他一个很高的价钱。他出的价比白阳来出发时燕家那边给的参考价格更高一些,白阳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便问了一句:“你说多少?”
站在他一左一右的章余庆和马七立刻开腔替他还价。
章余庆:“这么好的茶砖您就给这个价啊?”
马七:“这么好的小郎君您也欺负。”
章余庆:“掌柜的您可是识货之人,就这品相的茶砖外城多久没见过了。”
马七:“这么好看的小郎君您恐怕从来没见过。”
章余庆:“您在这城里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咱们也是长久做生意的,我们这好东西您给个实价。”
马七:“小郎君第一次来就卖这么个价钱怎么回家交差,以后怕是也不能来了。”
人长得好看有没有用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大多数时候是见仁见智的,但人如果好看成白阳来的样子,那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那掌柜让他俩连挤兑带吹捧得乐陶陶,再看看白阳来俊美的面庞,小郎君脸色是有些黑黄,可见这一路辛苦,掌柜的摆摆手:“啊呀,算了算了,要不是小郎君的茶砖确实好,就你们两个这两张欠打的嘴我真是不耐烦听,加三成,再加三成行了吧。”
那掌柜的先点了白阳来的茶砖,然后又一箱箱看了章余庆的丝绸,都收了,一同会账。
伙计到后头取银子的时候,四人在前面喝茶,喝的是白阳来带在身上的茶。掌柜的品了品说:“这是今年的新茶?”
白阳来答道:“正是,您是识茶之人。”
掌柜的被他说得高兴,又饮了一口,说:“这茶虽香,但口轻,泼岩麻贵族不喜欢,他们喜欢茶味重的。”
白阳来有心套话,于是应承道:“掌柜的识货又识人,怪不得生意做的这样好。”
那掌柜的哼笑了一声说:“借小郎君吉言。不过最近的生意其实不大好。”
章余庆了然道:“是了是了,我曾听人说但凡是做大生意的不论何时都要说生意不好做,是为藏财。”
马七也附和道:“就算让人看见了客源滚滚也要说是赔着本卖的,看着热闹,根本不赚钱。”
那掌柜的笑着啐他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两个货,在小郎君面前也不知道说句人话!”
白阳来给掌柜的添茶,那掌柜的闻着袅袅茶香只觉得头脑中绷着的筋都松了下来,他揉揉太阳穴叹了口气道:“往日与你们浑说也就罢了,如今这话实在是真的。”
原来他们竟然是几个月来第一批来到王城的中原商队,白阳来接着喝茶的动作垂下了眼帘。大军在草原打下了五座城,这是应该的,他并不意外。
但是章余庆很意外,他说:“第一批,之前都没有商队来过吗?马七?”
马七是常走这趟道的,不像他,一年最多也就一两次。
马七摇摇头:“我不知道,今年我也是第一次来。”他好不容易扛过冬日却在倒春寒的时候病了一场,虽然生活尚能自理,但远行是做不到的,那病缠缠绵绵,他靠着过年时写对联福字挣的钱勉强度日,直到这一次才终于跟上了前往草原的商队。
掌柜的说:“前些日子两王回来了,在王城待了几日便又离开了。这两个人不对付,常常在朝堂上吵架,每次回来满城都是有关他们的传言。”
白阳来问:“这次有些什么不一样的新鲜传言吗?”
掌柜的说:“新鲜倒没什么新鲜,他们一个爱财一个爱酒色,来来去去就是那些事儿,只是往常都是他们在外头抢了东西拿来讨好太后和幼主,这一次却是从王城里面往外抬了不少东西,这一点有些反常。”
章余庆随口说:“可能是太后和幼主赏赐他们的东西呢。”
马七说:“狮王财富独步草原,这谁都知道。”
那掌柜的面上露出些担忧说:“要单看,谁给谁都没什么,但要是跟中原的商队许久不来一起看……”
章余庆一下子握紧了手中的茶杯:“你是说草原上有战事?”
掌柜的说:“草原那么大,泼岩麻部自从双翼狮王建立王城并定居于此之后便不再四处游牧,贵族的
生活虽然好了,王城也确实热闹兴旺,可对草原的掌控却不及过去了,否则杂部怎么能占据现在那片草原。”他叹了口气说:“我担心草原上有战事但他们却对外瞒着,果真如此那必是两王打了败仗。”
章余庆说:“不能吧,他们要是打了败仗朝廷还能给他们东西?”
马七说:“让他们去招兵买马吗?”
掌柜的没好气道:“他们要是打了胜仗,喜报定会传遍全城,不许一个人不知道!当年的双翼狮王阿克金那真是草原王者,他弟弟阿克奇虽然比他是差了些可底子还是在的,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等他也死了幼主继位,怎么说呢。”掌柜的压低了声音:“我都有回中原的打算了。”
章余庆这才有些心惊:“不至于吧,你那主家可是王城里面的人啊。”
掌柜的说:“他是太后的母家侄儿,虽没什么才干,但是家中有爵位,人挺好对我也信任,这店里只要挣钱就行,别的都不管。可如今的王城再也不是当年的王城了,真要是大睿朝的兵马打过来决计撑不住。”
章余庆说:“你怎么知道是咱们朝的兵马?不是还有杂部吗?”
马七闷闷道:“杂部能打过二王?”
掌柜的也笑他说:“泼岩麻再怎么今非昔比在草原也也是霸主,怕只怕大睿朝廷的军队。虽然这城中中原的消息不多,但我也听说了,如今打仗最厉害的是一个叫雍长龄的将军,早些年他在草原就曾有七战七捷的胜绩……”
取银两的伙计从后头跑过来慌乱地叫着掌柜地说:“钱掌柜,后头,后头有人找你,你快去看看吧!”
钱掌柜喝着久违的好茶与熟人和顺眼的小郎君说着话,还真有些怡然忘忧,此刻伙计这样急匆匆来叫实在是败坏了他难得的谈兴,不由着恼道:“什么事急成这样,我让你取银子,银子呢?快去取来别让郎君们久等!”
说话间通向后院的帘子一掀,走进来两个半大少年,掌柜的顿时瞪大了眼睛,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中一个少年本来正准备说什么,突然看见坐在椅子上的白阳来,顿时双眼一亮,忘了言语。
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个少年,双眼直视着白阳来问:“你们是刚进城的商队吗?从中原来的?”
白阳来注视着那个少年站起身来答道:“从中原来王城贩茶,今日刚到。”
那少年故作沉稳地点了点头问:“多少钱能带我去中原?”
白阳来看着这个通身锦绣的少年说:“郎君何故前往中原?我们只贩货,从未带过人。”
钱掌柜的此时终于找回来自己的声音:“不不不不,他是说笑的。两位小公子怎么到前头来了,这里人多又杂乱,快快请回,我们去后头说话。”
小公子?白阳来听得心念一动。
章余庆跟马七自从这两个半大少年进来就没再说过话,他们从椅子上起身将白阳来隐隐挡在自己身后。
钱掌柜顾不得抬起袖子擦额头上的汗,只想先把两个小祖宗弄走再派人通知主家。谁知这个年纪的少年正是最有主意的时候,哪里肯走,在看到白阳来之后更是连话都不想跟钱掌柜多说。两人不约而同从两边绕过挡在他们面前的钱掌柜,一个对白阳来说:“你长得真好看,来卖茶叶的?你的茶叶我都要了,你带我表叔去趟中原。”
钱掌柜吓得人都快抽过去了。
白阳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少年,钱掌柜的主家是太后的侄儿,那这少年口中的“表叔”,他看了看“表叔”身上戴着的各种配饰,又结合了他的年纪,双翼狮王阿克金与贞慈太后所生的儿子今年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钱掌柜冲到了几人中间用自己高大肥胖的身躯挡住了两个少年的目光:“两位小公子离开家也有一段时间吧,我这就送两位回家。不然家里人找过来可如何是好。”他话里的每一个“家”字都故意加重了声音。
那个应该是“表侄”的少年对钱掌柜说:“你别想再偷偷告诉家里人我们在这儿,来之前我们已经故布疑阵,让他们以为我们去了别处。”
钱掌柜真是汗湿重衫:你年纪不大倒是真能耐啊!这两位要是在他这儿出事儿,那他就不是回中原,而是去逃命了。
“表叔”压根儿不理钱掌柜,他向旁边迈了一步重新对上白阳来的眼睛说:“我给你钱,你带我去中原。”
白阳来不动声色地说:“我的茶钱掌柜已经买下了,只是帐还未结。”
“表叔”与“表侄”同时从怀中掏出一把金叶子——不用说,又是狮王从中原学来的——十分慷慨地递向白阳来。“表侄”说:“我们俩要一起去中原,就选你了,放心,我们能照顾自己,你只要给我们带个路就行。”
钱掌柜忍无可忍,也只能继续忍:“两位小公子哈哈哈哈,想去中原一游我带你们去啊,这种事哪好劳烦外人,再说我早想回家看看了,来来来,咱们到后头详细商议去。”同时呵斥伙计:“给郎君结账的银子呢,还不赶紧拿来,你是要死啊!”还是要我死!
白阳来与章余庆收了银子,跟马七一同告辞。
“表侄”还想说什么被“表叔”拦下,白阳来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钱掌柜的铺子。
交易完毕,章余庆打发跟着来送货的伙计先回客栈休息,他和马七带白阳来去看八卦阵。
王城外面是三面环卫着的八卦阵,向外空出三十丈的空地然后便是一条热闹的街市,人们甚至可以坐在茶楼上眺望那如城墙一般高耸着的八卦阵。
三人登上茶楼,白阳来敏锐地发现二楼后方不起眼处坐着的那个人让他感觉有些异样,他落座时装作不经意看了过去,对上了罗影略带无奈的目光。原来是自己人,白阳来借着环顾四周来回看了几眼他的装束,这换装的本事确实厉害,从外在形状完全看不出是他。
章余庆让白阳来在正对着窗户的位置坐下,说:“按理说不该揣着货款出来闲逛的,不过有你在应当不妨事。”
白阳来让他们随便点,就当自己答谢两位郎君方才帮着谈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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