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十五年,除夕旧岁。
杭州城浸在一片铅灰色的雾霭中,殷府门前两盏大红灯笼在呼啸北风中打着转,朱漆门扉上的椒图铜环结着蛛网般的薄霜。
殷夫人穿着孔雀翎斗篷,手里攥着鎏金暖炉立在回廊下。庭院里几株老梅病恹恹地垂着枝,去年此时还缀满红绸彩条的廊柱,如今只余风卷残叶的呜咽。
还不到半年光景,家道江河日下。先是府中断了几处税赋进项,银钱周转日渐艰难。继而倭寇作乱的消息野火般蔓延,搅得人心惶惶。再后来府衙震怒,一纸“禁倭令”颁下,然则此举竟激怒倭人,矛头直指殷家家主,殷潜性命危在旦夕。
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殷夫人如坐针毡,携领全家老小前往灵隐寺祈福。岂料祸不单行,小妹苏夫人竟在清净佛堂起了歹心,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殷夫人一生要强,治家有方,膝下四位嫡出子女皆是人中龙凤,就连庶出孩子也个个踏实本分,乃江南官宦世家杰出人母代表。而今,她的大半生功绩,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宛如大梦初醒,徒留满腹辛酸。
“夫人,西跨院又闹起来了。”管事嬷嬷提着裙裾碎步趋来,“苏少爷嫌弃王嬷嬷老脸皮,伺候起居不够贴心,吵着要换年轻貌美丫鬟不可。王嬷嬷同苏少爷争辩两句,结果被苏少爷一脚踢坏了肚子,疼得满地打滚。”
殷夫人一边听着,指尖掐进暖炉的芙蓉纹,凹凸纹路磨得指腹微疼,她蹙了蹙眉心,吩咐道:“随他叫去,增添二三年老嬷嬷打下手,倘若那孽子再敢胡闹,也不必知会我,你们几个合力将他轰出门外。”
管家嬷嬷领命退下。
一阵寒风吹过,檐角悬挂的铜铃狂响,惊飞枯树上的寒鸦。殷夫人望着黑羽掠过东厢暖阁的窗棂,竟连应景的窗花都没贴——今年殷府以家主身体不适为由,一律谢绝来客登门拜访,连府内的下人也开始倦怠偷懒了。
殷夫人叹了口气,抬脚步入暖阁。
西跨院飘着刺鼻的尿骚味,混着艾草燃烧的苦香。苏夫人僵直的躯体裹在被褥里,嘴角淌落的涎水,浸湿了枕巾绣着的并蒂莲。
苏尽欢捏着鼻子,一路后退到紫檀屏风外,满脸嫌恶道:“伺候更衣这种腌臜事,还要本少爷沾手?你们干什么吃的!”
“少爷,夫人又失禁了,您快看看,颜色不对劲。”小丫鬟战战兢兢捧着铜盆,盆中秽物满满,飘着可疑的绿。
“滚!少跟我说。”少年抬脚踹翻铜盆,褐黄污物泼溅一地,恰如中秋宴席打翻的蟹黄羹。
少年来到榻前,绝望地盯着母亲抽搐的嘴角,忽觉昨日佛堂磁石上吸附的银针,根根扎进自己的额首。分明是苏绾给他施下的紧箍咒,要他一辈子被瘫痪的母亲牢牢牵住,从此与青楼无缘,与人间欢乐作别。
去岁年节,一家四口围炉守岁,好不温馨自在,怎得今年如此大不同?他做错了什么,要遭这份鸟罪。
苏尽欢抬起手掌,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哭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嘛。”
苏夫人眼球暴突,喉间发出的“嗬嗬”声,好似破旧风箱唱响。她想尽一切办法,努力吸引苏尽欢的注意,她要让儿子杀掉苏绾那娼妇,好为自己报仇雪恨。可几个时辰挣扎下来,也只是动动眼,发发声而已。
东厢暖阁里,秦欢将三寸银针清理干净,仔细收入鹿皮囊,“苏夫人这病,乃是气血逆乱,风痰阻络,怒极伤肝,导致经络闭塞,脑窍瘀阻,神机受损。”
殷夫人面色发白,“可有良方医治?”
秦欢摇摇头,“中风一症,最忌暴怒。她情志郁结,肝火未平,纵有良方,也难尽施。且这等病,三分在治,七分在养。针灸药汤,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殷夫人手中佛珠“咔嚓”断线,珊瑚珠滚过青砖地面。
“欢儿怎得昨日彻夜未归?”她弯腰拾珠的手停在半空,“若是你也在场,兴许小妹不必承受这番折磨。”
秦欢不动声色地点数鹿皮囊包裹银针,那里本该放有一百零八,独独缺失了六根。
“昨日收到家父来信,言及近日济南府感染风寒人数众多,导致川贝母与雪蛤膏短缺。我托了镖局,加急运送一批采买的药材回去。”
殷夫人指尖点数掌心里断线佛珠,“需要什么药材?我尽力帮忙,再不济,我徽州薛家也能派上用场。”
“姨母不必担心。”秦欢截住话头,将鹿皮囊收进药箱,“全部都办妥了。”
殷夫人微微点头,“欢儿,你姨父与苏姑母的安危,姨母就托付给你了,务必好生照看他们,权当你对姨母尽孝了。”言毕,殷夫人告辞,转身离去。
萧染自回廊深处款款走来,与殷夫人擦肩而过。
殷夫人停步,“萧公子,欢儿寄送药材之事,麻烦你了。”
萧染一愣,很快从容拜道:“伯母客气,萧染随时待命。”
拜别殷夫人,萧染趸步进入东厢暖阁,细长眼眸卷了卷,调侃道:“听说你昨日买药去了,怎么?你未卜先知,提前料到苏夫人会中风?”
萧染挤了挤睛明穴,眼角泛着一丝疲惫,“打发姨母而已,苏夫人自作自受,我才懒得理她。”
他烦得是另一桩事,也是他缺席灵隐寺祈福的真正原因。
昨日一早他收到快报,得知半个月前沈恪带领人马,乘船驶入黄河入海口。对方未有任何大动作,只随船带走了当地一户渔民家人。
事有蹊跷,秦欢当即派人快马加鞭赶往苏州打探消息,自己则策马奔至中途等候,以便第一时间掌握动向。
大约花了一天的时间,探子匆匆赶回,带回的消息证实了此事,并带来了更大的隐情:沈恪已指定这位渔民为上门女婿,婚期定在正月十五。
上一世,福建都指挥使沈恪一生致力于对抗海寇,功绩显著。苏绾将倭寇这只球踢给了他,绝不会是一步死棋,下一步她多半会去恳求沈恪对付倭寇。
因而,沈恪的一举一动,在棋局里,就显得尤为重要。
在这个节骨眼,沈恪选了一位平民女婿,绝非偶然。
他须亲自验证一番。
萧染不以为然,“我知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我觉得是你多心了。”
他倚着窗棂,嘴角撇了撇,“他已经死透了,总不能借尸还魂吧。”
借尸还魂?
后罩房的游廊里,春蝉挨着雕花槅扇门,对无霜忧虑道:“昨儿佛堂那场祸事,真真地可怕,小姐一整日眼里结着冰碴子。”
她呶着小嘴,攥着小拳头,愤愤道:“如果我在场,哼,绝不叫那老太婆靠近小姐半步,一准将她揍得满地找牙。”
无霜低头不语,她心里也揣着一桩事,关于文竹,关于晴雷,关于那封信。她拿不准该如何是好。
菱花窗内突然传来瓷器相碰的脆响,无霜透过窗纱缝隙向内望去,苏绾举着青瓷茶盏,对着虚空邀杯,怪异举止吓坏了无霜,不禁怀疑,小姐受了刺激,又或犯了疯症。
他们两个,到底谁才能救小姐?
无霜咬住下唇。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苏绾独坐窗前,青瓷盏里的茶汤早已凉透。
第一步:饵
指尖蘸着茶渍,案几上画出一叶扁舟。这是她的第一计——以身为饵。秦欢掌控山东海权,手握十万精兵,偏偏对她情根深种。她只需稍加撩拨,便能借他的刀,引倭寇上钩。茶渍在案几上晕开,化作一片汪洋,扁舟在浪尖起伏,随时会被巨浪吞噬。
第二步:链
指尖轻移,茶渍勾勒出一条锁链。这是她的第二计——以利相诱。通过与海寇交易,威逼利诱殷潜就范,将他锁死在利益共同体之内。殷潜孤立无援,除了支持贵妃,别无选择。茶渍渐渐干涸,锁链的纹路愈发清晰,将整个江南牢牢锁住。
第三步:刀
最后一滴茶渍,画成一把刀。这是她的第三计——以势相攻。沈恪驻守苏州,手握重兵,因着朝廷恩怨,唯恐功高盖主,而不肯出兵剿倭。这一世,她要将沈恪上一世的抗倭计策,原封不动地献给他。茶渍在案几上凝固,形状宛如一把利剑,直指倭寇的心脏。
茶渍已干,棋局过半。饵已下,链已成,只待最后一把刀落下,这盘棋便能尘埃落定。
苏绾给自己重新倒了一盏西湖龙井,茶汤在青瓷盏中泛起涟漪,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
“你不敬我一杯么?”她对着空荡荡的座椅轻笑,“庆祝我大仇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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