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良人罢远征
霍英华失魂落魄地回到中军帐,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帅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为什么?!崔清这小子为什么不来投奔我?!偏偏要去那刺史府!还要去做那刀头舔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追镝使!他若来寻我,我岂会不给他安排妥当?!他何苦……何苦要如此啊?!”
他更恨自己,捶打着胸口:“我蠢!我真是蠢透了!我早该看出来的!他那左手……他那性子……我早该想到他是大哥的种啊!”
“霍将军。”李白一直在侧,关注着这一切。
他打断了将军痛悔的自责:“即便您早认出了他是故人之子,难道就会因私废公,阻止他效力疆场,实现抱负么?”
霍英华猛地转头,怒视李白,觉得这话简直大逆不道。但看着李白那双清澈而沉静的眼睛,他沸腾的怒火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只剩下了几点火星。
“崔长史希望世人记住的,是洮州长史崔清,是追镝使【海清河晏】,是他自己挣来的功业与声名。而非‘崔识骥之子’,亦非‘霍英华之侄’。他走的路,或许艰难,或许……结局惨烈,但那是他自己选的路。他来得清白,活得硬气,走得……干净。”
霍英华怔怔地听着,满腔的悲愤与自责,在这番话面前,竟渐渐化作一种更深沉、更无奈的悲凉。
他颓然坐倒在椅中,喃喃重复着李白的话:
“来得清白……活得硬气……走得干净……”
他闭上眼,眼角终于滑下一行滚烫的泪水。
“崔识骥,崔大哥……你给儿子起了个好名字啊!崔清……当真是……来得清白,去的干净……”
帐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霍英华粗重的呼吸声。
阳光从帐帘的缝隙溜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却照不到帅案前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李白不便多留,拱了拱手,离开了帅帐。
他回到暂居之所,看到裴五已然扶着王昌龄坐起来,喝着热水。见他进来,王昌龄急问:“太白,我……我到底睡了多久?”
“从前天夜里到现在,一天一宿。”李白如实回答,但也劝慰着,“少伯兄不必心急,洮州现在安全了。姚二十六他们在沽文馆也一切安好,待你身子好些了,我们再走也不迟。”
王昌龄听罢,一时无言。许久,他才问:“崔清呢?”
“听说是安置在一处军帐,不日厚葬。”
“带我去。”
裴五一听,当即言道:“夫子,您身子未愈,外头风又硬,还是再休息些时日吧。”
王昌龄摇摇头,已然翻身下榻。李白上前搀扶,对裴五道:“罢了,且让他去吧。不然,他躺着也是不踏实。”
裴五不好再拦,只能看着李白搀扶着王昌龄,一步步挪向那顶停放崔清遗体的军帐。
崔清静静地躺在一张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身上已换上了一套崭新的洮州长史官服。他的脸庞被仔细地清洗过,甚至敷了一层薄薄的粉,掩盖了临终前的痛苦与扭曲,双唇也被细心地点上了淡淡的胭脂。
除了过分的苍白和静止,他看起来似乎只是睡着了,平静,安详。
王昌龄在床边的矮凳上缓缓坐下,动作滞重。他没有哭,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崔清年轻而平静的遗容,目光深邃。
帐内寂静无声,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
良久,王昌龄忽然极轻地开口:“太白,烦劳你……拿纸笔来。”
李白默然点头,从一旁简易的案几上取过笔墨纸砚。他研墨,待墨匀,王昌龄用左手死死按住自己那不受控制剧烈颤抖的右手腕,俯身,提笔。
笔锋落下,没了往日的恣意挥洒,而是异常缓慢、凝重,如同碑刻: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每一笔,都承载着千钧重量。
或许,当崔清在那草野间,问他“平生最得意之作”时,冥冥中便已为今日埋下了伏笔。或许从那时起,这句诗,便已成了这年轻追镝使为自己选定的墓志铭。
写罢,王昌龄搁笔于案,发出一声闷响。他小心地吹干墨迹,将那方薄薄的纸卷起,然后俯身,极其郑重地将它塞进了崔清官服内侧的暗袋,紧贴在那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位置。
“他只说爱诗,可他爱的,又岂止是诗呢?”王昌龄低语着。
李白搀着他往帐外走,接过话头:“我等写诗,写的又岂止是诗?我们写的,他爱的,他们护的,皆是一体,不是么?”
王昌龄与他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
两人缓缓走出营帐,刺目的阳光让王昌龄不适地眯了眯眼。就在这时,他怀中的诗牌传来轻微的震动。他掏出一看,是岑参的讯息。
【飞雪平沙】:少伯兄,安西今日天晴了,兄处如何?伤势可有好转?
王昌龄精神一振,靠在一旁的木桩上,示意李白也看。
他运指如飞,将这几日的惊心动魄——学生被掳、李白定计、深入敌营、崔清之死,简略却清晰地告知了岑参。
诗牌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回复,带着沉痛的叹息:
【飞雪平沙】:……竟至如此!兄与太白先生无恙,实乃万幸!崔兄……我已在“黄金台”上见到他的名字了。
“黄金台?”王昌龄喃喃,他并未听过此地。
【飞雪平沙】:乃我沽文馆内部一处特殊诗板,其上所录,皆是为传递讯息、勘定边情而殉职的同袍。姓名,籍贯,年岁,殉职之由,皆镌刻其上,以为永志。崔清兄,洮州长史,年二十,为护情报与同袍,力战殉国。
王昌龄看着那几行冰冷的字,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座由金光四射的名字垒砌的高台,崔清的名字,赫然在列。
荣耀与牺牲,喧嚣与寂静,皆用同一笔体,无甚差别。
【飞雪平沙】:说来,我与他年岁相仿,几乎是前后脚入的沽文馆,只是他分在洮州,我来了安西。虽未曾谋面,却也算神交已久。如今……
岑参的话语中透出物伤其类的悲凉。王昌龄忽然想起一事,问道:
【青海长云】:二十七,你既已科举及第,又有高帅赏识,在安西做着清贵掌书记,前程似锦,为何还要兼这风险极高的追镝使?
诗牌那头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久到王昌龄以为通讯再次中断。
终于,一行字缓缓浮现,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似自嘲,又似豪情,更似感慨:
【飞雪平沙】: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①
王昌龄看着这短短十四个字,心中巨震。他仿佛看到那个远在安西的青年才俊,不甘于案牍劳形,向往着更广阔的天地,更激烈的风云,纵马驰疆。
这何尝不是当年他自己,以及无数胸怀壮志的读书人的写照?只是,这“富贵”之路,往往以“生死”为赌注。崔清,便是那赌输了的人。
他收起诗牌,默然良久,才对李白道:“霍将军……打算如何安葬崔清?”
李白扶着他,低声道:“霍将军之意,是想以阵亡将领之礼,将崔清葬于洮州军墓,与他父亲崔识骥将军旧部相邻,受将士香火祭奠。只是……张蓉姑娘尚未过门,名分未定,霍将军也怕委屈了那孩子,一时难以决断。”
“这样啊……”
王昌龄望着久阴初晴的天空,喃喃着。
……
几天后,洮州东郊。
霍英华换了身寻常的赭色布袍,未着甲胄,只带了寥寥几名亲随,站在道旁。他身姿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那份统御千军的锐气收敛了许多,多了几分风霜洗练后的沉郁。
李白与王昌龄,以及从这场大难中幸存下来的学子,牵马等候。他们来时那身皎洁的白袍,如今都染上了再也洗不净的烟尘与血色,在春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霍将军,请留步吧。”王昌龄拱手,声音因伤病初愈而有些中气不足。
霍英华苦笑着摆摆手,笑容里有自嘲,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少伯公,莫再唤我将军了。朝廷的旨意下来了,洮州遭此劫难,我身为守将,难辞其咎。虽然后来……夺回些脸面,终究是守土失职。削职留用,以观后效。此刻,霍某与寻常百姓,并无二致。”
他望向西北方向,那是张蓉护送崔清灵柩离开的路。
“张蓉那孩子……执意要带他回老家去。她说,崔清是春分那天生的,老家的水土暖,洮河水太冷,河岸的土也太硬,怕他不惯。”
他说这话时,语气异常平静,甚至带了些许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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