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滚烫的,啪嗒、啪嗒,拍在崔清那张已然灰白,再无悲喜的脸上。
王昌龄跪坐在冰冷的荒原上,紧紧抱着怀中逐渐僵硬的躯体,想让他冷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周遭的一切喧嚣,吐蕃追兵杂沓的马蹄声、刀枪碰撞的锐响、气急败坏的叫骂声,都凝固了。唯有荒野上呜咽而过的风声,清晰得刺耳,卷起地上的雪沫与尘土,扑打在幸存者的脸上、身上。
“太白。”王昌龄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李白,“你脚程快,先走……去寻霍将军,报信,求援……我,我再陪陪他……再陪他一会儿……”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像是怕一松手,这个刚刚还在为他指引生路、将坐骑让出的年轻人,就会被漫无边际的夜色湮没,被凛冽刺骨的寒风吹散。
李白看着挚友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望了望远处吐蕃大营方向隐约晃动的火把光影,心知追兵随时可能再度逼近。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劝慰,只是用力拍了拍王昌龄的肩膀,随即转身,朝着唐军阵地的方向疾驰而去,很快便融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原地,只剩下王昌龄,和怀中永远沉睡的崔清。
时间依旧走着,从他们身上从容跨过。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终于传来了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音。
火把的光亮由远及近,照亮了这片刚刚经历生死的荒原。
李白一马当先,身后是霍英华派出的精锐骑兵。当他们勒住战马,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火光跳跃下,那位名动天下的诗家夫子,背挺得笔直,脸上却泪痕交错。鬓发散乱,一身辨不清颜色的袍服沾满泥污与暗红的血迹,而他的怀中,紧紧搂着洮州长史崔清的遗体。
二人就这样依靠着,沉默如石。
没有人出声打扰。
饶是铁打的汉子,此刻也落下了惋惜和敬佩的眼泪。几名经历过无数生死的唐军老兵默默上前,试图从王昌龄手中接过崔清的遗体。
王昌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抗拒了一下,手臂箍得更紧。但最终,他还是缓缓地松开了手,看着士兵们将崔清那年轻却冰冷的身子抱起。那一双双能提重剑,能拉硬弓的手,此刻轻柔无比。
所有人都知道,崔清还没走远,别惊了他。
李白这时才快步上前,伸手用力搀扶住几乎无法自行站立的王昌龄,让他把大半重量都倚靠在了自己身上。
“走……回营。”
一行人无声地转身,护卫着逝去的英灵和幸存的诗人,向着洮河方向沉默地行进。
火把在夜风中明灭不定,在荒原上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为这页洮河纪事点上句读。
直到双脚踏上洮河冰凉的东岸土地,一直被李白搀扶着的王昌龄,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口:
“二十岁……太白,他才二十岁……和刘七那孩子,一般大的年纪……”
声音飘忽,险些淹没在洮河水声里。
李白喉头一哽,侧头看向好友那苍白的侧脸,心中酸楚难当。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翻涌的苦涩:“有志不在年高……崔长史虽年少,其胆识、其忠烈,已胜却无数苟活百年之辈。只是……天妒英才,可惜了。”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得可笑。
王昌龄仿佛没有听到李白的安慰,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夜里依旧奔流不息的洮河,继续喃喃自语,像是说给李白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临走前,还惦记着那幅字……我答应了他的,还没来得及写……怎么……怎么就……”
话语再次被哽咽打断,他用力闭上眼,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李白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王昌龄,双手用力握住他冰冷的手臂,目光灼灼地看进他那双被泪水浸泡得红肿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说:
“少伯兄,他不用你写了。”
王昌龄茫然地抬眼。
李白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坚定:“他已经用他的血,用他的命,把那句他最爱的诗,写得比任何笔墨都更深,更重,更真!‘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崔清崔长史,他自己,就是这首诗!”
王昌龄看着他,眼中的茫然渐渐被一种不可置信的了然和明悟所取代。他没有再说话,也并未点头或摇头,只是把目光落在了后方亮起的密集火把上。
霍英华亲自带着一队亲兵,大步迎了上来。显然,他已提前得到了消息。
霍英华先是注意到了被士兵们稳稳抬着的遗体,那张惯常冷硬的脸如洮河初春的冰,裂开蜿蜒曲折的痛楚。
他挥手示意抬下去,转而看向被李白搀扶着的王昌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
但王昌龄并没有听清楚,连他那张脸都变得模糊。一直强撑着的身体猛地一软,冰凉的手指死死揪住了李白的衣袖。
“……冷……”
话音未落,他眼睫一颤,头无力地歪向一旁,整个人彻底失去了意识,倒在了李白及时伸出的臂弯里。
“少伯兄!”
“王夫子!”
李白的惊呼与霍英华沉痛的喝声同时响起。
……
连续数日压抑的铅灰色阴云终于散尽,洮州迎来了一个澄澈如洗的艳阳天。金色的光芒洒满残破的城池,硝烟散尽,却依旧能从空气中嗅出悲怆。
军帐内,李白坐在简易的床榻边,用湿毛巾轻轻擦拭着王昌龄额头上渗出的虚汗。
军医方才来看过,说夫子是急痛攻心兼连日劳累,风寒入体所致的高热昏厥。如今脉象已趋平稳,热度也退了些。若能安睡,苏醒就在这一两日。这消息,是连日来唯一的慰藉。
刘七伤势见好,已能扶着墙慢慢行走。裴五主要是饿狠了,并未受刑。几碗温热的米粥下肚,脸上总算恢复了些活气,只是眼神深处仍残留着惊悸过后的茫然。
无事的时候,那孩子就独自坐在角落,脸朝里,不愿与别人有过多交流,哪怕只是眼神上。
多亏了姚二十六那孩子,年纪虽小,却异常懂事,牢记夫子“不得擅离”的嘱咐,一直守在沽文馆,一边照顾行动不便的刘七师兄,一边时刻留意着夫子这边的动静。
他已经托人告诉沽文馆中的学子,叫他们安心,不日他们便可一起离开洮州。
李白放下毛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正想伏在床沿假寐片刻。帐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裴五瘦削的身影闪了进来。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有了焦点,声音虽弱,却清晰:“太白先生,您去歇歇吧,这里我来守着。”
李白本想推辞,但看到裴五眼中那份恳切与坚持,知他心中愧疚,亟需做些什么来弥补,便点了点头,哑声道:“好,有劳了。若夫子有动静,立刻唤我。”
他起身,轻轻拍了拍裴五的肩膀,走出军帐。
帐外,阳光刺眼。
不远处,一列沉默的队伍蜿蜒排开,正在领取抚恤银钱。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偶尔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很快又被死寂吞没。
霍英华一身未卸的征尘甲胄,矗立在发放点旁。他刚刚指挥大军,一鼓作气拔除了朗·多杰在洮河西岸最后的据点。那个刚刚饮过王子赐酒的大论几乎慌不择路,他的大纛旗在洮州儿郎的怒火中被焚烧殆尽。
然而,他脸上没有丝毫凯旋的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沉痛与疲惫,鬓边也多添了几分斑白。
他们之所以能杀过洮河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张染血的兵力布防图。霍英华捻了捻手指,那上面似乎还粘着他查看图纸时触碰到的干涸粘稠。
见到李白出来,霍英华微微颔首示意,低声询问王昌龄情况如何。李白走上前,回应道:“少伯兄情况见好,军医说苏醒在即。此番……多谢将军及时接应。”
霍英华摆了摆手:“分内之事,何须言谢。若非诸位……唉。”他目光扫过领取抚恤的队伍,沉重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队伍前列一阵轻微的骚动,轮到一个一身缟素的年轻女子,头戴白绢花,脸色却比那花更白三分。她低着头,双手来回绞着衣角。
发放抚恤的主事官员例行公事地询问:“姓名,与殉国者关系?”
女子抬起头,眼中蓄满泪水,却强忍着没有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民女张蓉,先父……洮州军校尉,张守义。”
主事低头核对手中的名册,找到张守义的名字,沉默片刻,将一份用红纸封好的银钱推到她面前,语气缓和了些:“张姑娘,节哀。”
张蓉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银钱,紧紧抱在怀里。
那个曾将她高举过头顶穿过西市,只为寻最大糖葫芦的父亲,曾教她辨认马匹、行捶胸礼的大英雄,如今只剩下了家里那块牌位,和手中这份抚恤,沉甸甸,冷冰冰。
然而,她并没有离开,依旧站在原地。
主事有些疑惑:“张姑娘,可还有事?”
张蓉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用力咬着下唇,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还……还有一份。先夫……崔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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