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县衙署的后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王之涣几乎是瘫倒在硬板床上,骨头缝里都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总算……活着回来了。
半年前,身体便开始不爽利。起初是莫名的倦怠,后来是胸口隐隐的闷痛。家人忧心忡忡,请遍了文安乃至邻近州县的名医。望闻问切一番后,大夫们捻着胡须,结论大同小异:忧劳过度,心神耗损。开了方子,千叮万嘱要静养,按时服药。
忧劳过度?王之涣看着案头堆积的公文,苦笑了一下。既不是绝症,倒也不必过分在意。药想起来便喝一碗,想不起便算了。案牍劳形,职责所在,岂能懈怠?
家人见他如此,心急如焚,轮番劝说:停下吧,出趟远门,散散心,不为别的,只为养好身体,回来才能更好地做事。
拗不过至亲的眼泪和恳求,王之涣终究点了头。也好,去看看老朋友王忠嗣,也看看那片苍茫的边塞风光。他点了跟随多年的老仆何伯同行。
一路向西,行至长安时,恰逢新科进士曲江宴饮。王之涣虽非进士出身,但诗名远播,自有门路得以旁观。觥筹交错间,他的目光被一个身影吸引。
在一众或矜持或兴奋的进士中,那人格外鲜活,笑声爽朗,走到哪里,哪里便迅速聚起一圈人。能在这等场合成为中心,绝非等闲。
“那人是?”王之涣向身旁一位较为熟络的官员询问。
“他呀,太原王昌龄。也是个苦出身,半耕半读熬了三十载,这不,一举高中,前途无量啊。此人性子洒脱,说话也是极爽利的。”官员的话里透着赞赏。
王昌龄?王之涣暗自点头,是个豁达有才情的。不过,也只是萍水一瞥,并未放在心上。长安的喧嚣很快被抛在身后,他继续西行。
此行只为散心,并非公务,行程便格外舒缓。遇到民风淳朴的村落,景色宜人的小镇,他们便停下来盘桓几日。
直到在临洮那狭窄的官道上,他再次遇见了那个“前途无量”的新科进士。彼时的他正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唐军士兵当成吐蕃细作捆得结实,嘴里犹自嘶喊着“我乃大唐进士!”
曲江宴上那鲜活的身影与眼前狼狈却倔强的青年重叠。是他。
王之涣没有犹豫,亮出了“云间鹳雀”的名号。士兵们惶恐退去,留下惊魂未定的王昌龄。
看着他一身在戈壁滩上白得晃眼的吴绫袍子,王之涣暗自摇头。这身行头,不是活靶子是什么?此去凉州路途尚远,吐蕃哨骑神出鬼没,让他独自一人,只怕凶多吉少。不如……
“同行么?”
他问出口时,语气依旧平淡,心里却掠过一丝紧张。是否太过唐突?对方若有他意,自己岂非强人所难?
好在王昌龄应得爽快:“固所愿也!”王之涣心中微松。
也好。旅途漫长,有这么个“活靶子”在身边聒噪,总比与何伯相对无言有趣些。
凉州之行,因王昌龄的同行而变得不同。王忠嗣的热情款待自不必说,最意想不到的是城头那一幕。脚下是即将碰撞绞杀的千军万马,耳边是朔风猎猎,王昌龄竟在如此肃杀的时刻,挑衅般地问他:“敢与某斗诗么?”
怕你不成?
《出塞》与《凉州词》便在刀光箭影中诞生。
那惊险的一箭猝然而至,他下意识将王昌龄扑倒,沉重的撞击声中,却听见那“痴儿”不顾生死地喊出“诗成!”。王之涣气笑之余,心底也涌起一股异样的暖流。
这“活靶子”,骨子里对诗的执着,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酒宴后的深夜,他第一次听到王昌龄用惆怅的语气问他:“一百年后……一千年后……还会有人……会有人念……”他只当是酒后乱语,不过这一问确乎勾起了他的深思。
“百年,千年……你我都是死骨头了……然而……我们见不到的,百年后、千年后的人……能遇见此刻的你,此刻的我,足够了。”
名垂千古?“云间鹳雀”也好,“王之涣”也罢,浮名而已。他真正在乎的,是那些交替粘对的平仄。
凉州事了,归心似箭。积压的公务不容他再耽搁。王昌龄那“护送”的借口,拙劣是拙劣了些,可看着对方眼中掩饰不住的同行渴望,他终是点了头。
那把西域友人相赠的玄铁折扇,本是他防身之物。不过在他看来,仅“云间鹳雀”之名就能帮自己挡下九成麻烦,那扇子……似乎更适合那个打死也不换白袍的“活靶子”。
他耐心讲解机关,看对方像个得了新奇玩具的孩子般笨拙又认真地练习,他面上板着,转身时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归途的愉悦在某个中午被打破。
清澈的小河边,何伯浆洗衣物,王之涣靠在一块大石旁闭目养神。胸口一阵烦恶毫无征兆地上泛,他习惯性地以袖掩口,压抑地咳了几声。放下袖子时,几点刺目的猩红赫然溅在他雪白的袖口上。
“主人!”何伯惊得丢下衣物奔过来。
王之涣脸色苍白却强作镇定,抬手示意不要声张:“快到了,我能行。莫让他知道,否则他又要聒噪。”
恰在此时,王昌龄的呼喊传来:“季凌兄!这扇子卡住了,快来帮我!”
何伯眼中含泪,却不敢违逆。王之涣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利落地挽起袖口,盖住那殷红,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朝王昌龄走去:
“来了。”声音平静如常。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缠绕上了他。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唤王昌龄的字——“少伯”。
每一次呼唤,都是在确认他的存在,都是在对抗心底那越来越清晰的恐惧。
他怕现在不唤,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可每次唤出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搜肠刮肚找的理由,连自己听着都觉得生硬可笑。
所以当王昌龄在文安城外那条岔路口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怒吼着问他“何故这般消遣于我”时,王之涣心中没有恼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黯然和酸楚。
他不怪王昌龄,只怪自己拙于言辞,无法道出那日益清晰的、沉甸甸的恐惧。
分别前夜,在那间逼仄的客舍里,除了不舍,更多的是恐惧。一种前所未有的、对生命流逝的恐惧。
咳血的频率越来越高,身体像被掏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熄。所以当王昌龄兴致勃勃地想在玄铁扇上题写他的《凉州词》时,他断然拒绝。
“此扇是凶器。而那诗……太悲凉。王将军说中了几分。”他声音低沉,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凶器配悲诗,终是不祥,更不合你性情。”
他不敢想象,若自己真的……王昌龄每次拿起这把扇子,看到扇面上的诗句,会是怎样的心情?睹物思人,最终弃之不用?那这扇子便失去了他赠送的初衷。
金戈铁马、人间风流……少伯的路,还很长,不该耽于这把小小的折扇,不该耽于这场边塞的邂逅。
诗社之事,他并不反对。汇聚同道,弘扬边塞雄风,是好事。但他深知自己精力不济,无法承担社长之责,更不想留下字迹成为日后诗社的某种负担。
然而,面对王昌龄那双热切的眼睛,听着他斩钉截铁地说“此事,绝不可再推诿!”,王之涣终究还是心软了。昏黄的油灯下,他提笔,凝神,将“以诗会友,情义当先。不慕金玉,唯敬诗骨”十六个字郑重写下。
这或许,是他能为王昌龄,为“瀚海”,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了。
回到文安,回到这熟悉的衙署,王之涣强迫自己重新投入到工作中。
药,按时吃了;公务,尽力处理了。然而,身体却像被捅漏的沙袋,精力日渐流失。咳嗽越来越频繁,胸口的疼痛日益加剧。
最后,他在某次剧烈咳嗽后眼前一黑,再也无法从床榻上坐起。
不久,长安传来消息,第三季《大唐好诗歌》即将开赛,整个文安乃至天下都为之沸腾,他却已然陷入了时而清醒、时而昏沉的境地。
“何伯……”一次短暂的清醒间隙,他声音微弱地唤道。
“老奴在。”何伯立刻凑近。
“‘青海长云’……可有消息?”他问的是王昌龄的诗牌名。
“回主人,王江宁前日发来消息,说江宁府衙有位主事过目不忘,断案如神,他颇为钦佩。”
“回他,此人可用。”
又一次短暂的清醒,王之涣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回主人,这次王江宁说,学堂里有个顽劣学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