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已入伏月。
宋府庭前榴花照眼,炎气穿廊,竹簟生润。
宋嘉澍总算过了府试,他把书卷一扔,开始整日在府里乱窜,跟着张祷粘蝉。
天公翻脸无情,白日金轮蒸蒸,夕昏却雨打青阶,就在宋老太君六十岁寿辰来临之际,她忽地头风发作,卧榻不起。
言朝兮尾缀在宋端娘身后,进了瑞霭堂。
她忘不了前些日子宋老太君抽她的那顿竹条与巴掌,但看到那位白发骤增,病歪歪的老人时,自己心中那口怨气忽地消散了。
宋老太君目如鹰隼,瞥到宋端娘身后的言朝兮后,脸色霎时阴沉下来。
头戴抹额的老夫人倚在软枕上,撇过脸去:“老身还没死,也不必如此着急奔丧罢。”
宋端娘面色不改,自身犹在守寡,当然不得穿着鲜艳绫罗,佩戴金玉钗环耳铛,未免遭人闲话。
她径直坐在卧榻边,接过檀嬷嬷手中的药膳,沉声道:“母亲若想我彩衣娱亲,直说便是。”
宋老太君软和了性子,微抿两口药汤。
“我不是在讲你。”
宋端娘手中瓷勺顿了顿,觑了眼埋在角落的言朝兮。
她尚未及笄,今日穿了一袭霜色袒领襦裙,这也不打紧。
若论礼数,言朝兮进了瑞霭堂后迈的哪只脚都规规矩矩的,让人挑不出半点错。
宋端娘心忖,宋老太君念着言朝兮让她在鲁国公夫人跟前丢面,这是存心要寻瑕伺隙。
宋端娘放下了手中瓷碗:“那就是朝朝儿了。”
言荞本就孤苦贫寒学子,自小吃百家饭长大,上无高堂,下无弟妹,如若得不到宋老太公青眼,不知要替人抄书多少年。
他刑场自焚,倒是死后在地下清白了。
可言朝兮呢,一个舞姬姨娘生的庶女,如今在宋府有自己的小院子,有小厨房随便做些什么点心吃,还有丫鬟伺候。
更要紧的是,可以跟宋老太君的正经孙辈一同进学。
像那些煊赫朱门,不乏有当家主母对妾身子女赶尽杀绝,扼死胎中。
但宋端娘不那么想,这都是言荞和白璎璎的错。她在宋老太君膝前教养大,较真的说虽不是嫡系名门贵女,也胜似三分,她才不屑于为难个孩子。
言朝兮如今境遇,这显然是沾她的光了。
而言朝兮不止心中“咯噔”一下,也被那瓷碗磕碰在桌案上的声音唬住,她悄然抬首,细细打量着面前两人。
宋老太君面对宋端娘的举动却轻笑一声,脸色也有些好看起来。
“母亲要好好养病,莫要想这些繁文缛节,后日便是您的寿宴,我瞧过嫂嫂的礼程,已是滴水不漏,”宋端娘换了个话头,“倒是您,总不能病怏怏让其余老太君们笑话……”
宋端娘话说得密,直吵得宋老太君头愈发疼了。
“半只脚埋进土里的人了,过什么寿,你不过是要见方锦屏那老妇,从前也未见你如此殷勤。”
这句话一落地,宋端娘登时面如土色,拔座而起,羞愤道:“我尚在三年寡期内,母亲,断不可辱我清白!”
宋老太君好整以暇地看着宋端娘。
她这养好了小月子,更是位风姿清冷,身段窈窕的少妇,不怪方家小子喜欢。
宋老太君听闻宋端娘前些日子去菩如山听道一路,纵然戴着面帘,绾了发髻,也惹得路过郎君频频相顾寻话。
多好的鸢尾,怎么栽在言荞那坨粪田里了。
“真稀罕,你是说日日翻进静尘院的是那等子采花贼,不是劳什子方家二郎?”
宋老太君精神起来,字字往人心尖戳去。
宋端娘心知理亏,不该在言朝兮面前丢面,于是匆匆行礼,旋身甩袖离去。
言朝兮若有所思,却也亦步亦趋离开了瑞霭堂。
“檀伽,你瞧瞧,端娘她吃了多少亏,如今却还是那副一点就着的性子,”宋老太君显然不似方才精神萎靡不振的样子,她坐起身来,“取我的私库单子来,我该琢磨这两母女嫁妆要费多少。”
檀嬷嬷搀着宋老太君起身穿外衫,终是犹豫说道:“言姑娘的事,就这般瞒着大姑奶奶?到底是十月怀胎的亲母女……”
宋老太君摇了摇头:“朝朝儿是块璞玉,还有得磨,端娘蹉跎年华,眼瞧着是心性坚定,可再捅出些事端,她那根绷紧的弦一断,就再也接不上了,炽楼与端娘罢,早该是一对,都怪……”
该死的宋承淮,乱点鸳鸯谱。
算了,他现在已经死了。
宋老太君一掌震在妆案上,吓得檀嬷嬷簪发的手一抖。
“老身……就是要让端娘的那杆秤,再往朝朝儿多偏一些。”
*
宋老太君寿辰那日,她的病大好了。
来赴宴的半数是一堆头发银霜,穿戴不俗的老太太,瑞霭堂的鹊枝姊姊却躲懒,拉着言朝兮在廊下角落闲话那些老夫人的身份。
鹊枝兰花指微点向远处与宋端娘讲话的一位老夫人,对言朝兮道:“喏,那就是一品骁勇大将军府上的方老太君。”
言朝兮眯着眼,远望正往二人大步迈去的方炽楼后,心中有了成算。
宋老太君的六十大寿办得风风光光,白珠珠也面上有光,尽扯着笑得僵硬的宋嘉澍与世家夫人攀谈,恨不得让他当场吟诗作画,或脱了衣裳让人瞧瞧身段。
宋嘉澍向言朝兮暗暗投来了求救的眼神。
言朝兮背过身去,装作没看到。
好自为之罢,嘉澍表哥。
檐角铜铃偶曳清响,手捧香盘的丫鬟往来不绝。
宋栀宁当众与言朝兮展示了装裱好的百寿图。
“祈愿祖母松鹤长春,福寿康宁!”宋栀宁拉着言朝兮脆声声道,“祖母,您要多夸夸朝朝儿,她描金我补字,这样玲珑匠心的孙女,您竟然有俩!”
宋栀宁眸光流转,那些浸蜜的话张口就来,哄得在场的老夫人欢心不已。
言朝兮亦是言笑晏晏,她只要做宋栀宁的陪衬即可。
宋老太君看向宋栀宁,笑不见眼。
言朝兮心如明镜,哪怕宋栀宁把她歪歪扭扭,一塌糊涂的课业作为寿礼,宋老太君也会欢喜得很。
献礼,实则不在乎是什么礼。
重要的是什么人。
*
阴历十月朔九,又到言朝兮的生辰了。
她生于夕昏时分,这并不是个良辰吉日,果然是一生下就被生母宋端娘的“心腹”紫蕊与白姨娘的死胎替换。
嫡庶之别,一字之差。
白璎璎夜以继日煎药,喝药,身边的老嬷嬷天天将“姨娘要母凭子贵”挂在嘴上。
至于言朝兮满身污秽,她是向来不管,只在宋端娘与言荞要见这小姑娘时,才妥善为她洗一洗,抱过去看两眼。
言朝兮年幼时躲在假山,看江家伯父道言荞仕途坦荡,与他溜须拍马。
“言荞,你这般不世麒麟之才,更该有位郎君继承。”江伯父如是说道。
言荞喝得醉醺醺,直念“好”。
言朝兮会识字了,她便仰着头告诉言荞:“阿爹,若我是小郎君,你会带我骑马,在母亲面前为我夹菜吗?”
言荞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缄口不语。
后来言朝兮才明白,自己的出生,无关乎她是不是小郎君。
只要她存在一日,都是横亘在宋端娘与言荞心上的一根刺。
他们越是相爱,言朝兮就越是碍眼。
而言朝兮十二岁生辰时,她第一次察觉到心中隐秘的欢喜。
即便,无人宣谈。
言朝兮半宿没睡,却神采奕奕,她清晨起身后便收到了一只檀匣,里面静躺着一对凤垂明珠簪。
送檀匣的是静尘院的鹦枝姊姊。
“大姑奶奶说,姑娘曾念过她髻上这只簪好看得很,便与言姑娘作生辰礼。”
言朝兮把檀匣放置在枕边。
她想一夜长大,及笄。
像梦中的宋端娘一样晨起描眉,轻绾青丝,手边是零零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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