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里，邓结同于吉一起处理伤员，郭嘉拢着暖炉靠在里屋的被褥上，强撑着精神盯着门框里她来回忙碌的身影。
明明出发前答应虞湫不会让她吃苦，结果不但没给她休息好，还害她受伤……
只是这会郭嘉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先前掷耙调动他所有气力，现在又卸下紧张的情绪，身子像被抽干了精气，只能无力地眨了眨眼。
精舍里的人终于逐渐散去，于吉也带着童子回茅屋休息，邓结端着烛火和陶碗进来找他。
“先生劳累，我给你再把被子搬回去歇息可好？”
郭嘉微微摇头，“走不动了。”
邓结坐下搁置烛台给他喂水，郭嘉抿了一口，竟是蜜水。
“那把这里的喝完，我扶你躺下。
”她眼睛里也分明透着疲惫，却还打着精神为自己考虑。
郭嘉神色微动，握住她的手道：“陪我。”
“现在不是在陪你了么？”邓结又给他递一口。
“我是说，”他低头饮下这一口，“今晚，陪我。”
邓结扁起嘴来，又羞又臊，躲闪他的眼神，“你、你不是说，忍得辛苦吗。”
“我现在神志不清、四肢无力，哪有别的心思。”
说着将邓结手中的陶碗夺过，一口气喝完放在一边，“再说都定过亲了。”一把扯过邓结的腕，将她拉入怀中，“总比看不见你，自己心慌要好。”
邓结听着他胸膛中剧烈跳动的声响几乎与自己同频，不由得从脸到身体都微微发热。
“这里可是精舍，诵经用的，明天要是被人瞧见多不敬。我带你回去，再陪你，好不好？”
郭嘉无力眨眼，缓缓舒了一口气，“今晚我们护他们周全，换一夜休息，何来不敬？”
说着扯过一床被子裹在她身上，再紧紧搂住，“我会好好忍的。”
邓结轻轻“嘶”了一声，郭嘉赶紧松了劲，“是不是弄疼你了？”
“无妨，就是扯了一下。”
她调整好自己的姿势，抬头对上郭嘉担心的眼神宽慰道：“之前上山采药时也常有皮外伤，很快就会好的。”
这话并没有让郭嘉宽心，反倒更心疼。
明明也算家境优渥，却还总身体力行地去义诊、采药。
虽然他也明白，如今这世道便是士族家的女公子时运不济也得自己亲自干，只是私心里希望她能少受点苦。
他搂着被被子包围得只露个脑袋的邓结缓缓躺下，闭起眼回忆她今天的勇敢，“他们跟我说，那诱敌之计也是你出的主意？”
“那也是先生教的……你诱猫入炉那次……”
邓结同样累得抬不起眼皮，一边呢喃着一边入睡。
这竟都被她学了去。
郭嘉轻笑着，将自己身上的被子又往她身上掖了掖，将脸压在她颈后的被子上，辨着她独有的气味，也沉沉闭上了眼睛。
冬夜深沉，山村里再无声响，郭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脑袋昏沉，总有些不安稳。
意识仍模糊着，朦胧间似是感到怀里的邓结轻轻抽动。
起初他以为是错觉，但紧跟着他听到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吸气声，他开始清醒过来，确认她是否安好，“邓姑娘？”
并没有回应。
他支起身子，眼睛适应着黑暗，靠近她的脸，仔细辨别她是睡是醒。
但见她双目紧闭，额上鼻尖冒出细汗，呼吸短促又破碎，不时一阵细微的打颤，嘴里溢出他听不清楚的话。
“邓姑娘？是做梦了么？”
他一时有些无措，将自己的手探进她的被窝，抚上后颈试她体温，发现她的后背已然被汗浸湿得发潮。
郭嘉起身调整姿势，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把头靠在她的发顶轻拍她的后背，“邓姑娘，醒醒，是梦，莫怕。”
在郭嘉几声的呼唤下，邓结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倏地睁眼，冷汗直下。
她睁大惊恐未褪的瞳孔，重重喘了几口气，吞咽了下口水，抬手擦去脸上的汗和泪。
“邓姑娘？”郭嘉见她醒了，隔着黑暗急切地想看清她的表情，“可是做噩梦了？”
邓结茫然地聚焦在郭嘉脸上，胸口剧烈起伏，鼻子一阵泛酸，扑进他怀里啜泣起来，“我先前、先前回村东时候，杀人了……”
她的手攥紧郭嘉的衣服，“我知道是为了保护村子……为了保护那个山越大哥……”
她一边在自我安慰，一边眼泪又不住往外掉，“可是他的血溅到我身上还是热的……他就那样直直倒下……跟那天徐闳一样，僵挺挺地……”
她更加收紧手指，在努力忘记刀刃刺入血肉时的感觉，可脑海还是在不断回放他们死前放大的瞳孔。
郭嘉心几乎与她同时闷痛。
他完全理解那种感觉，他第一次手染人血是在十七岁那年。
彼时刚从荀氏族学回到阳翟老屋，不曾想几月没在家，老屋竟被人占了去。
他那会瘦小，不敢与那流窜来的壮汉硬拼，便用了些市井伎俩哄那人喝下掺了迷药的酒，连夜将他拖出老屋运得远远的。
原以为这事便了了，那壮汉几日后竟寻回来报仇。
那狰狞的面容、喷溅着唾沫的咒骂，是当时的自己从未直面过的、最原始的死亡威胁。
所幸他留了个心眼，在门前挖道浅坑埋了削尖的竹刺。
但也因此惹怒了那壮汉，脚掌流的血激发了他的凶性，拖着伤扑过来抓他。
当时他被吓得魂飞魄散，转身便往老屋后的林子里钻。
凭借对地形和猎户陷阱的熟悉，轻盈地跳过一个被遮掩的、有深数丈的捕兽坑。
身后追赶的壮汉却因伤痛和怒火失了方寸，专注追赶的眼神和沉重的身躯让他一脚跌了进去。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和惨烈的嘶嚎声，他回到坑边向下望去，那壮汉被坑底尖锐的树桩穿透了大腿，身躯也被擦出深深的血口。
“小郎君！小郎君救命！”
那壮汉一改先前的凶恶，疼痛让他涕泪纵横，朝他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求你拉我上去！我给你当牛做马，或是滚得远远的！”
他站在坑边，内心的战栗感尚未褪去，浑身冰冷地发抖。坑底那双充满绝望和渴求的眼睛让他有一瞬的心软。可是……
“给。”他从边上的一棵大树上翻出一根麻绳丢给壮汉，压着颤抖的声音对他道，“我……我力气小，你自己……多使使劲。”
那壮汉满心欢喜，接过麻绳连连点头，忍着疼痛抽出腿骨，抓着绳子便要往上爬。
“再用点力啊。”他的眼睛无神地盯着忍痛攀爬的壮汉，那壮汉含着泪憨笑点头，一个使劲——
“轰”的一声，原来卡在树冠上的捕兽笼盖下来，一声惨烈的悲鸣过后，那壮汉被带刺的木制架子压在尖锐的木桩之间。
他该死。
郭嘉心里是这么认定的。
这人知道自己的住处，前日将他运走没有伤他都要回来报仇，更何况今日。
虽然郭嘉当时这么想着，可是巨大的恐惧还是笼罩全身，让他的胃部不住痉挛。
不行，自己不能在这里留下痕迹。
年少的他独自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在此后几日不敢出门，不敢沾荤腥，直到听闻有过往的猎户发现他，据说已经腐烂不堪。
时至今日他早已将此事翻篇，只是他不希望邓结也承受这样的痛苦。
“我明白……”
郭嘉将手臂收得更紧些，掌心箍着她的肩膀，隔着衣物渡去温度。
“我都明白。我相信你也明白若非你的果决，不止是那山越兄弟，也许你我，连同村子都一起毁了。”
他任由怀里的少女轻轻啜泣，这是她最好的发泄方式了，这会至少还有自己陪着她。
他把脸埋入她的发间，回忆着往事，与她心情同频，“只是这种感觉……蚀骨钻心，非一时能销。毕竟你我……终究是血肉凡胎，难免有恻隐之心，这也是我们还未被这乱世所侵蚀的证明，不是么？”
怀中的人在缓缓点头，往他颈间蹭了蹭脸，逐渐平复下情绪。
郭嘉到底还是庆幸自己能够在这种时候陪伴她，能够分担她的心绪。“姑娘宽心，万事有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松了劲抚慰她的背，忽地想起什么，发问道：“之前徐闳也死在你面前，怎不见你反应这般强烈？”
邓结显然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微微一怔，抬头看郭嘉，抽了抽鼻子，缓缓回忆，“那几天……都在忙先生的事，满脑子担心的都是你的病情，要去哪家医馆问，该翻什么书，得配什么药……哪有空想别的。”
她说着不禁笑了一声，“结果还不是今天又勾起那天的场景，一股脑的全涌上来了。”
郭嘉心底泛起一片苦涩的涟漪，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窃喜。
他壮着胆子轻轻捧起她的脸，为她抹去泪痕，声音低沉地缓缓道：“那今后便……继续只想我……只想我的事。”
郭嘉看着她静默流转的双眼，刚想俯身去亲吻，那姑娘错过他充满期待的眼神，撞入他怀里，双臂环过他的背，紧紧拥住他。
正失落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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