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诞后,酷暑甚盛,一天天晒得人抬不起头来,偏偏道上又飘着些好让人心凉的消息,身热心冷,让人好不煎熬。
其中一条传的全海市皆知:三年前因伤“封山门”的青帮达字辈大董裴宗邺,重新开香堂收了一批门徒。
这条消息之所以这么重要,是因为海市人或许会忘记市长是谁,却绝不会不知道裴宗邺、林锦镛和姚月荣这三个名字。他们成名虽分前后,但如今在海市皖地一带,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新历第四年的下半年,实在发生了很多事。海市这块巴掌大小的地方,因其地理与政治的特殊地位,革命推翻旧朝、元氏登台之后,渐次平定不过两年,便又阴云密布、纷争频起。
青帮、洪门与哥佬会分据一方,明争暗斗,而其中以青帮势力最盛。青帮三位大董鼎足而立,势成三分:林锦镛年纪最长,根基最稳,手段也最黑,暗里行事从不手软;裴宗邺辈分极高,苏北出身,素来与地方军阀交情深厚,江北土匪无不卖他三分薄面;最年轻的姚月荣则为人圆滑狡黠,胆大妄为,借着法租界洋人撑腰,迅速崛起,与两位前辈分庭抗礼。
这三人性格手段各异,彼此长短处互相制衡,发家致富的手段都远远算不上干净。
其中只有裴宗邺严禁手下势力参与买卖烟土毒品,还执意在美租界打击林锦镛的人牙生意,因为目的分歧,裴林二人实在针锋相对了一段时间,直到裴宗邺车祸、双腿皆废,不得不暂时蛰伏沉寂。
姚月荣便在这段时间与林锦镛通力合作,三鑫公司日进斗金,分赃法租界警察,正式站稳青帮第三人的地位。
当年裴宗邺带人清扫苏北至公共租界的人牙买卖,救得不少家庭免于骨肉离散,至今许多平民家庭还感念他的恩义。这次他开香堂收徒事情传得这么盛,也昭示着裴派势力彻底重回海市青帮的斗争中心,所有裴派拥趸,当然要铆足劲替他宣传。
这当然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其中更不得了的,是裴大董竟然专门为一得意门徒,广邀青帮重要人物,筹备开办大香堂,旨在将人正式纳入裴派势力的骨干圈子中。
而这个门徒,居然是个女人。
说起来,青帮也有不少女门徒,十分出名的便有糖业领袖之妻史春雨,同林锦镛的媳妇陈香是结拜七姐妹之一,七人全是林党中赫赫有名脸甜手黑的铁娘子,但多少都与帮中骨干有血缘姻亲关系,才加入帮派。
像这位孤零零一个因被赏识而邀入青帮的女人,的确很是罕见。按照常理,此时早该有人风传此人与裴大董之间或许有某种不清不白的关系。的确有,却只是不入流的少数,盖因她实在做了一件极重要极威风的事,递过一张分量十足的投名状,足够证明自己——
裴派的新门徒乔璃,年未十八,独自挑上林锦镛其下第一大赌场富盛达,一路赌赢,连林派第一看门狗黑狻猊的命也被赌进去,输在她手里。
丢了这么大一个丑,你富盛达还好意思在赌界争锋?就算好意思,裴宗邺手下之人也不会放过这个打压的好机会。起码三年五载,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不会选择富盛达作为享乐的消遣地。
乔璃拜入小香堂是三日前的事,过了大香堂,她就正式成为青帮“通”字辈,裴大董亲口承认的骨干之一了。
圆明兴礼,达通悟觉。青帮的二十四字派,传承到新历,已是最后八字。现在海市青帮之中,“礼”字辈仅有几个花甲之年的老人,如姚月荣一流的,甚至没有经过正式拜香堂的过程,已落到“觉”字辈一流。
裴宗邺辈分高,拜他为师的乔璃,自然也有了个名正言顺的好身份。且他举办香堂还有一个好处:裴宗邺当年成名,有一条就是他极擅背帮规。从起源、传说到入帮仪式与誓词歌表,堪称青帮活字典。江浙一带的青帮众人,想要正式开香堂,多来向裴宗邺请教。
宋缪吉听孟彩霞念了这些,不觉头都大了。
哪怕是至交好友这么说,她对乔璃还是半信不信:“十六岁的小姑娘,去攀裴大董的高枝,我已经觉得很可笑了。你现在同我说,她不是攀高枝,而是被对面尊尊敬敬请过去的,这……”
孟彩霞搅了搅面前加了甜奶油的咖啡,轻啜一口:“不信的话,你为什么不自己派人打听一下呢?”
伏夏的天,到了下午,就溢出被蒸腾一日的酷热,窗帘拉紧也不行,只能敞开前厅后院的窗门通风散热。宋缪吉揩揩额前的汗,脑子还是有些乱乱的:“如果真和你说的一样……乔小姐是位厉害人物,我肯定比不上的。”
“她不只是厉害。”孟彩霞放下咖啡杯,惯常温和的表情中有些刺目的讥诮,那是她在家人前绝不会表现出来的情绪。“我知道你还没懂,所以特地请你来当面谈事。她当时与我商议时我不懂为何非得如此冒险,后来才想明白,这正是成事的唯一途径。”
宋缪吉正色:“你说。”
孟彩霞斟酌了一会儿,想着想着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你看,她是女人啊。”
“女人,我们。长得不美,却肯低眉顺眼的,男人定要拿来做奴隶;有几分姿色,却没脑子的,往往沦为欲望的牲畜;既有美貌,又有主见能力的,偏被唤作‘蛇蝎女人’;只有一类能叫他们避之不及——那就是疯子。”
“幸好,乔璃不是装出来的疯子,她就是个疯子。我帮她跳火坑,不至于心怀愧疚。”
宋缪吉听得发怔,心里一股劲难受起来,绞着手里的帕子:“彩霞……你叫我来,说这件事,究竟为什么?”
“乔璃去给裴大董做事,不能当个光杆司令,青帮有人给她,她自然也要有得力的自己人。我帮她的条件之一,就是举荐你。”
宋缪吉糊里糊涂的:“你要我去青帮?可我手无缚鸡之力,从来没学过打人呀。”
本在皱眉的女人忽然笑了,一笑,圆脸盘儿上两个酒窝格外明显:“缪吉呀,我在把你往火坑里推,你就想问这个?”
宋缪吉一向信任孟彩霞,肯定道:“你不会做这种事的。”
孟彩霞按捺不住眼底的热意,用帕子掩饰地擦汗,柔声道:“谁叫你去打人?谁会怕你?我把你荐给乔璃,是看中只有你掌握的本事。你以前在江宁女子文理学院,数学不是次次第一?我和她一提,她很高兴呢。”
“啊!”宋缪吉明白了,“后面我家还请了洋老师教我会计与经济,可这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有大用了,乔璃要让裴派势力从黑转白,就要与实业家银行家打交道,就缺你这种人才。”
宋缪吉一愣:“可你不是比我还厉害吗?”
孟彩霞一脸温柔地看着她,轻轻道:“缪吉,我已经怀孕了。头胎怀孕为人母,就连爷爷也不会支持我日日东奔西跑。”
宋缪吉的手被她握住,柔软的、有一块被马缰绳磨出的茧子的手。
“你不是觉得继母荐的婚事不满意,又不知怎么逃婚么?与乔璃合作,拜入青帮,等你站稳脚跟,你家里谁也不配把握你的婚事。”
过去父母之命大过天,如今已是新历,女人也能有一条窄路可走,只要拥有权势,天怎么就不能破?
宋缪吉胸口堵着,眼睛里一滴一滴掉下泪,痴痴地看着好友:“好!那你——你呢?”
“我?”孟彩霞被她哭得,还以为在进行什么生离死别,笑得脸上酒窝更深了些,“我好得很,徐振东近日又升了职,在交通银行当副行长。生孩子虽然麻烦,可之后我叫他配合点什么,也更有底气。”
她这么多朋友中,谁不是适应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就宋缪吉最倔,想要学以致用,不想结婚生子,一力扛着相亲,日日跟父亲继母打仗。孟彩霞放心不下她,有一个机会,对她来说,该就是个新的开始。
再有一点,她更不想举荐和家族牵扯太多的人。
思绪回转,孟彩霞笑眯眯地问好友:“所以你是答应了?”
“你这样为我着想,我要是不答应,岂不是大笨蛋?”
“你要是笨,那可能真不行。”孟彩霞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叠纸张,“喏,这是我让徐振东带回来的,和外汇、融资与股票有关的资料,好好读,等乔璃过了大香堂,你也要走马上任去工作啦。”
宋缪吉翻起那些资料,看着曲线图,由衷地笑起来:“天啊,你是我的大救星!终于不用看相亲簿……彩霞你看,Wall Street,我听过这个地方!”
女子们的笑声漾起来,漾动了晚夏的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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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璃和裴宗邺的关系,或许并不如旁人想象的一样,只有纯粹的利益交易。
如果真清白无暇,那么一连三天去裴公馆,现在更是坐在书房柔软的波斯地毯里、靠着裴宗邺小腿看书的乔璃,又该怎么解释两人的姿势呢?
但仅看此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居然很是安和平静,毫无暧昧之感。
裴宗邺原本在读手下人定期交付的记录,看着看着,视线就不由自主被吸引到乔璃手边的两摞书:早上只有一摞,到了下午,她读完的大部头们就已经比未读过的还要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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