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好大,等汽车开进裴家大宅,却差不多停了。道路两旁拉了路灯,伫立在细雨绵绵的夜里,像两排椭圆的月亮,自豪地发出柔润的光泽。
人造的月色笼罩着雕花铁艺大门,洒进里面长长的草坪。修建得整整齐齐的花圃与景观树,在有限的空间里拱立着四周铺着碎石的小凉亭。
乔璃跳下车,裙摆掀起一阵香风。她向前跑进大门,借着昏暗的灯光眺望到一座犹如外国电影里才会出现的西洋宅邸。
大宅的正立面,清晰的红砖与白色灰泥相间,几何线脚代替中式屋顶。立面中央还做了一个小巧的门廊,尖形拱券优雅地托起流苏状的门楣。
她惊叹一声,身旁却无人回应,又跑回来,一边跑,一边对还坐在汽车里的裴宗邺笑道:“裴先生,没想到你的家居然这么气派,这么摩登!”
裴宗邺也没想到她居然是如此活泼的。柔韧的似鹿的身影穿过细碎莺声与浅浅花影,乔璃停在他面前,双手撑着膝盖,双颊泛着玫瑰色的暗红,前额微汗。
一阵风来,灯影微颤,远处栀子花的香气沉淀在她低眉的浅笑里。
“劳驾,腾个地方。”
裴宗邺收在薄毯里的手微微放松,看青龙从汽车后备厢转过来。
壮汉肩头扛着一把折叠起来的轮椅,重重磕在车门边。乔璃后退两步,青龙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撑起“X”型架构的钢管,利索地将其站平放稳。
“主子。”
青龙垂头询问,裴宗邺颔首抬臂,壮汉把住他的肩膀和另一条不能动的腿,将人撑进轮椅中。
这套动作在千百次的重复下已做到极致的简洁,但过程再怎么快、再怎么利落,都改变不了汽车与轮椅间这截不值一提的距离,对双腿皆废的裴宗邺来说,也是极难跨越的一道天堑。
每次到这种需要挪动的场合,任何埋在风淡云轻表情下的残缺都再无法掩饰。
寒毛倒竖,青龙心底一突,扭头一看,身边的年轻姑娘竟一点都不懂避讳,把自己抱主子下车的一幕全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甚至没有一丁点掩饰眼底新奇之色的意思。
裴宗邺先前还凝在脸上的笑意已全然不见,青龙身体僵硬,冷汗顷刻打湿后背。
“真有意思,这种能叠起来的轮椅,我以为还得过个十年才会有。”
好古怪的话。
青龙微愕,不由问道:“说得好像你知道十年后都有什么一样。”
乔璃挑眉:“岂止十年,二十年之后的我也知道。”
她的语调背后似乎有一层不容置疑的把握:“裴先生要不要猜一猜,二十年之后最让人类刻骨铭心的发明会是什么?”
青龙负责推轮椅,乔璃跟在旁边走,裴宗邺指尖轻敲扶手,觉得“让人类刻骨铭心”这一形容颇有玩味之处。
“那么,你可知道‘胡德’号?”
“英吉利皇家海军的HMS Hood?”
裴宗邺觉得今天自己实在是惊讶了很多次:“我想上西女中大概不教军事课。不过你既然知道胡德号,也该知道它也是一座最精良强大的武器,其上火炮破坏力无可匹敌。”
“所以呢?”
“若说二十年后有什么让人类刻骨铭心的发明,我猜是十倍与胡德号火炮的武器。”
乔璃止住脚步,青龙下意识看向她。原先绞扭空气的危险感好容易消失,一口气还未放松,这个过分大胆的姑娘居然调转一步,挡在轮椅跟前。
坐在轮椅上看,就是她突然凑到他面前,因为个子高,所以腰弯得很低。
这是个非常突兀的动作,对裴宗邺而言,极其冒犯。
但比动作更突兀的,是她的眼神,带给他一种超脱愤怒的奇妙感觉。漆黑又透彻的瞳孔微微颤动,像是在看他,又像在注视别的什么。
一种要深深看进他灵魂某处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凝视。穿透不对等的身份、相差倍许的年龄,完整与残缺的身体。
“裴先生,我突然发现你比这把轮椅有趣多了。”
“这是什么意思?”裴宗邺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一出口便后悔了:他不该问这么多问题的,男女之间暧昧的交锋,询问更多的一方,往往意味着落于下风。
“虽不中,亦不远矣的意思。”走进大门,乔璃回头看他一眼,“我没想到你一猜就猜准是武器。”
“能夺走人命的东西,自然最让人刻骨铭心。”裴宗邺顿了一顿,“虽不中,是我将威力猜得还不够?”
“咦,裴先生难不成真相信我知晓二十年后的事情?”
裴宗邺胸口一堵,仰首去看她,只看见一抹淡淡的无从捉摸的笑。
青龙在旁,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见自家主子被堵得下不来台,心中觉得又稀罕、又好笑:“我去叫陈妈来,乔小姐方才淋了雨,也该喝些姜汤药茶。书房有电话,小姐也给家里报个信。”
至于之前为何不将乔璃送回家么,自然谁也未提。
裴宅大而空旷,大厅铺着柔软华贵的土耳其地毯,里面是融合巧妙的中西共赏的布置,可以看出是在他腿脚未受伤前建的。后面拆了许多门槛与碍事的装饰,供宅邸主人自己滚动轮椅四处穿行。
宅子里女管家、男管家各一位,打扫、厨房、马厩、花园等仆人被减到最少,且都练就了影子一般的本事,轻易不到人前讨嫌。
女管家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妈妈,笑容和气,见裴宗邺回来还带一位年轻小姐,问清需要,主动引路去客房稍作洗漱。
青龙推着裴宗邺往书房走,把方才几幕细细一想,觉得个中实在有些自己不明白的机锋在内。片刻又不免为裴心酸起来:若主子如三年前般身体强健,他这么一个粗人,又怎会斤斤计较谁说的几句话。
回到大宅,不见外人,裴宗邺往往很沉默。腿伤的第一年,这里曾极其压抑幽闭,不少直撞枪口之人下场凄惨。有时候,面对裴宗邺阴沉黝黑的视线,听他轻声低语念出需被清除的人名时,连青龙也要感到心惊肉跳。
这之前、这之后,都不乏想要勾引裴大董的女子,乔璃是少数能够踏进宅邸的一类。
就连青龙也有过轻浮风流的阶段,但女色对缓和裴宗邺本性的阴沉与暴戾毫无作用,面对从鲜血与死人堆里趟出去的怪物,少有人能压下心中的惊恐畏惧。
这就显得一路撩拨好几次虎须的乔小姐有些……迟钝。
青龙是这么想的,显然他主子不这么认为。
“她好像很有自信,我想不通这自信从哪儿来。”
裴宗邺背对着忠实的保镖与朋友,手指抵着额头,双眼微阖。发丝感觉还有点潮湿,染着曾掠过姑娘肩头的风与雨。
“主子之前说的有所求是……”青龙疑惑道。
“嗯?你不记得吗,在同乐会场,她也用了相同的手法。”他睁开眼,注视自己的双手。“她在我这里输去多少钱,与她合作的小厮便赢走不多不少正好两倍之数。另外几家赌场,赢钱的就变成那位伏太太。”
“在我的赌场,作出那样精确的输赢,还不算自荐么。”
裴宗邺握掌成拳:忽略掌心与指腹的厚茧,十指曾经无比灵活,具备层出不穷的出千手法需要的灵敏柔软的肌肉。有人笑称千金也不配买赌王的手,现在价值早已随这些老茧的出现而消失了。
“难不成她想成为第二个赌王?”青龙揣测。
也说不定。他想。可这种简单的理由,会让她那样给人感觉忽明忽暗,捉摸不定么?
有人敲门,得到回应后,女管家躬着背走进来,脑袋低垂。她身后的姑娘穿着一件不合体的雪青蓝布衫,下着翠蓝窄脚袴,一下子就从一个时尚大方饮咖啡的摩登女士,走回迦佛国未亡时的深深宫院里了。
这么老而土气的打扮,配一条打得松松的蝎尾辫,年轻的皮肤不施粉黛也光洁饱满。裴宗邺这才惊觉,眼前真的只是个刚满十六的女学生。
他忽然也开始质疑起自己的决定来:邀一个女学生过来、把什么“交易”放在心上,不是很令人啼笑皆非吗?
“裴先生,你这里的书好多呀。”
不等招呼,乔璃背着手走进来,目光一寸寸掠过占了书房两面墙的胡桃木书架,一边走,一边感慨:“真多,都是好书。待我回家前,能让我看几本么?已瞧着几本一直想读的,哪里都找不到。”
最后一句话音听起来还有点可怜的。裴宗邺忍俊不禁:“看完你点的那两本,乔小姐是想赖我这里不走了?”
乔璃溜了他一眼,撇嘴道:“一个下午茶的功夫,裴先生请不起?”
那样厚的洋文书,裴宗邺都不知怎么出现在书架上的,就算研究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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