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鹇儿来了。”
少见的,圣上见沈明枳来了没有即刻迎来,仍然负手望着挂于吊灯鎏金的立杆上的一幅长卷。
沈明枳规矩地朝他行礼,随后褰裙踱了过去,自他身体露出的左下一角,迅速地向上浏览卷中画面,将画中颓墙、明花、双雀、远驿收于眼底,然后在圣上让开身后,终于看见了画面右下角,一处被墨晕染得模糊不清的人影。
听得一声眷恋又惆怅的叹息,沈明枳收回视线,顶着他打量的目光,听他语气中不乏可惜地笑问自己:“还记得这幅画吗?”
再三回忆后沈明枳摇头。
圣上大笑起来:“你肯定不记得了!”他用手比划着,“当年你才这么大,被你的大哥哥大姐姐宠得天不怕地不怕,冲着这幅画骂了半天呢。”
见沈明枳意外挑眉,圣上“哈哈”又笑了两声,拖着疲惫的身躯坐回摆在不远的一把八仙椅上,颇为感慨,但话中尽是感伤:“朕也记不清你当年骂了什么,朕也很多年没有看这幅画了。”
得了圣上的准许,沈明枳再度细看这幅画,忽然发现这画上题着的诗句居然就是温飞卿的那首《商山早行》,画的题目也就是这四个字,字迹潦草,潦草中却有着一种无形的工整,她觉得有趣,即刻看向了作画者的落款,赫然是工部尚书郭明修。
郭明修是个文武兼修、处处都能的“神人”,但他居然也擅长水墨丹青,这倒是沈明枳不曾听过的。论起升平一朝内阁中的画手,首屈一指的是霍伊兰,大概谁也不会想到郭明修居然也有这样的本事。不过,郭明修当年就是因为钻研营造而择的工部,营造而需画图、需巧思、需匠心,会画画、画画能画得这样好,竟也算情理之中。
沈明枳的视线从画上撤了下来,见圣上出神,似是又在不经意间撞入了画中之境,痴迷之中更有哀婉,更对这画的来历起疑。
过了良久,圣上悠然回神,然则嗓音发颤,似是有谁在拨弄那根名为“伤怀”的琴弦:“鹇儿,你会怪朕吗?”
沈明枳愣了愣。她站得离他不远,却落后几步,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能见他的臂膀,那在记忆里,结实、阔大,能擎起大楚这一片天的臂膀,而今居然让她觉得瘦削、佝偻,仿佛这个帝王的衰老,只在这七个字吐出口的一瞬之间。
怪他吗?怪他什么?怪他为了当一个所谓合格的君主而对儿女血脉残忍?怪他贪名恋权,既不愿伤了老臣体面,又想要世家门阀彻底伏诸脚下?怪他自念亲情,而可纵容诸王相斗相杀?
可从沈明枳自己的角度看,他待自己太好了,好得仿佛自己才是他最爱的那个孩子。可他对最爱的孩子,却是那般残忍,直不如不是最爱,倒可以享尽为君为父的宠爱。
人心是偏的,她是受尽偏心偏爱长大的孩子,谁都有资格去怪他,怪这个披着龙袍的父亲对自己过于残忍,大姐姐、故太子、魏王、赵王、燕王、吴王……被戕害过的他们都有资格,独独她沈明枳没有。
所以回答圣上的只有沉默。
最后,是他自己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寻求解脱般的叹息:“这一年来,我常常梦见桢儿、明载,还有卜栾枝、阎野放……朕太久没有见到他们了。”
有关卜栾枝和阎野放这两位老前辈的往事,沈明枳了解不多,但是圣上提起了大姐姐和故太子,想来他话中的责怪意,是出于对皇后所出的一对儿女的惭愧心。
“老来多梦,不是长久相。”
沈明枳一惊,连忙道:“父皇在胡说什么?”
圣上笑笑不言,转过脸来,朝沈明枳伸手。沈明枳迟疑着走上前,就见自己的手被握住,他生了茧的指腹摩挲起自己指背,那种髀肉复生的粗糙触觉,直让人想起了烈马、草场、西风、落日,还有一骑之后扬起的粗粝尘沙。
黄云漫卷,遮天蔽日。
他老了。
直到此时,沈明枳才真切觉出了这三个字的残酷。
她又忽然想起了年幼时,梅如故告诉她的,郭明修年轻时曾是长缨卫指挥使,后来不知怎的弃武从文去了工部。他是长缨卫,是东宫亲卫,也是未来的天子心腹。郭明修是陪圣上去过岭南的,是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而今他放下了刀剑,提起了笔,成了一个白胡子老头。
卜栾枝就更不能说了,他死得时候算不得年轻,却还是让人觉得他死得太早,早得几乎让人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现在早已化成一抔土、连这土都找不到了。
他老了。
说什么圣体康健、长命百岁的话,固然能哄得一时高兴,甚至于一时高兴也求不得,只能让听者生出无尽的悲凉。
沈明枳没法回应。
“鹇儿,在宫外,你过得好吗?”
以真心换真心,沈明枳此时说不出那个“好”字,可此情此景,就算不是出于孝心,是出于对自己所择的道路的坚持,她也该说一个“好”,甚至是“很好”、“非常好”。但那被圣上的眼睛映射出的灯的光亮,似是一辈子高声嘹亮中最后的挽歌,似是多少年痛苦中最后的欢乐,让她不愿、不能、不忍心开口。
她过得怎么样,一目了然。
她还有必要去骗么。
沈明枳心中叹息。
她又觉出圣上问话问得奇,他说“在宫外”,而不说“嫁人后”。皇宫是多少人的囚笼,却是沈明枳此生的欢笑寄托。就像她曾设想过的那样,她愿意画地为牢,一辈子都困在那里当一只鹇鸟而上不得触青天,只要他们都在,爱她的、她爱的人都在,甚至拿郇寰,她也不换。
没有答案就是最好的答案。
圣上垂眸,拍拍她的手,“去吧,要开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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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銮殿暖和得紧,一杯赐酒下肚,就让人飘飘然如在云端。今年长英倒没有整什么幺蛾子,因为柳曦既风寒未来,与她相好的世家贵女们得下半宴才到,她一个人坐在那里,与赵王妃一起应酬着前来祝酒的贵人,笑得宛若一个易碎的花瓶。
临川早让人传了信来,说是她下半宴来,亲“命”沈明枳去安福门接她,故而,沈明枳安抚过心下忧虑的郇寰,让她替自己趁机去堵郭明修,自己则认命地往安福门走,去接那个要命的小太岁。
刚行至御花园,忽听来往内监说,圣上身体违豫,让赵王主持下半宴,这是立太子意。
岁末宫宴虽不及冬至等祭祀大日重要,但向来只由君王主持。前朝出过意外,太子监国,故让东宫操办。至今除了皇帝,有这个资格主持的就剩太子,赵王暂代,确实是有立储的暗示。
沈明枳的心情更不妙了。
赵王一派做事虽烂,名声也砸了,方方面面,瞧上去是比不过如日中天的秦王一派来得鲜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王根基不稳,势头又太急,难免有执炬烧手之患,且圣上似是大限将至,等不到秦王羽翼丰满的那一天。
可扶持赵王,就等于圣上多少年打压氏族的心血付诸东流,他真的甘心吗?他的太子丧命于此,他的挚臣操劳于此,他的功业断送于此,他真的甘心吗?
“啪!”
忽闻一声清脆,似是谁打了谁的耳光,沈明枳一惊,连忙往昏暗花间道上灯光大亮处走去,就见仆役相争,喧嚷不修,而主人家打扮、年轻得犹如一只含苞后盛放的石榴花的女子,已被人一掌扇倒在了雪地上,柔胰玉手抚着高高肿起的脸颊,对比格外鲜明,而除了眼泪,她居然连一声哭噎也不敢发出。
沈明枳骤觉烈火燎心,等她看清,正颐指气使戟手大骂的女人,居然是关禁闭关了不知多少年的宣国,她一颗心又霎时凉成了冰。
长华出降受封宋国,驸马家不是一顶一的大族,却也是清流了,宣国刚一入宫就敢当着众人的面甩长华一个耳光!
沈明枳眼里的杀意渐起,三步上前将无助地跌坐在地的长华扶起,粗略看过她脸上的伤后,转过脸朝气焰微有收敛的宣国质问道:“你打的?”
宣国扬眉,涂了大红口脂的嘴唇扬起一个嚣张的弧度:“是,怎么,兖国妹妹还想报复回来?”
话落,就见沈明枳将长华塞给了刚被月珰解救下来的婢女,而她一步上前,赶在方才还和长华婢女纠缠的仆妇跑来前,一把掐住了宣国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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